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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爹想卸担子了,决定在家多陪陪妈和爷爷奶奶。爹去湘雅医院探视他二弟,他二弟的身体康复得很快,爹对他说:“金林,妈身体不好,爹的身体也不像以前,我就在家照顾爹妈,你跟上面的人说说,我就不干了。”何金林也觉得他们的爹妈身边是需要留一个人照顾,他赞同说:“哥,这事你打个报告,我叫人把你的报告送上去。”爹当即打了报告。两天后,爹接到电话,去当时的湖南军政委员会开会,会后,爹正要离开,黄克诚(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拿着我爹的报告,叫我爹留步。黄克诚很客气地招待我爹,为我爹泡杯茶,还拿在战场上缴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抽的英国烟招待我爹。爹抽着英国烟,看着这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感觉这是个十分简朴的人,没一点架子。黄克诚自己边点上支烟抽,边问:“何金山同志,怎么不想在军队里干了?”爹又把对他二弟说的话复述了遍,“我爹妈老了,黄司令员,家里总得留一个儿子侍奉老人,况且敝人已是快五十的人了。”黄克诚将一口烟吐到空中,想了片刻后点下头,说:“你的要求属于特殊情况,我接受了。”

    爹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家里说话声很热闹,笑声也朗朗的。李文华的声音:爽朗而快乐。李文军的笑声:雄浑而自信。还有何大金的声音:清亮而高亢。李文华和何大金坐在堂屋里,胜武和李文军,还有奶奶、张桂花也坐在堂屋里,四个大男人大声说着话,奶奶和张桂花听他们说话。李文华看见我爹进来,忙起身,啪地一个军礼敬给我爹,李文军和何大金也站直敬礼。爹摆摆手,何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如今都穿上了解放军军服,爹看着他们,想总算让这三个年轻人平安地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这几个月里,爹第一次如释重负、欣慰地瞅一眼他们,说:“现在你们是解放军了。”

    李文军嘿嘿笑了下,“我现在是副师长,指挥权交给师长了,师长此前是四野战军里的团长。”爹点点头,“文军,在解放军的部队里要学会谨言慎行。”李文军说:“知道了。”爹又看着英姿勃勃的李文华说:“你现在是解放军,可以请上级查一下,看你爹在解放军的哪支部队,如果你爹还活着,我想至少也是军长了。”李文华咧嘴一笑,“我已经跟来改编我们炮兵团的解放军政委说了。”爹又点下头,把目光移到大金脸上,大金在当警卫营长的这一年里,充分展现出他是个极负责任、遇事冷静和勇敢的青年,爹笑笑,“大金,你也要上级打听一下你爹妈。”爹的意思是要侄儿打听一下他母亲,但爹不能光提他母亲,怕生性敏感的大金想到什么。爹突然感到牙龈一阵生痛,忙捂着。大金为人热情,却腼腆,有时候很少能把一个句子说完整,那天他却说了一大串话。“伯伯,”他声音清脆地说,“早几天我们团政委找我谈心,我告诉他,我爹妈分别在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都去了江西革命根据地,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团政委很惊讶、还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说他一定向首长反映我爹妈的事,还要我好好干,争取更大的进步。”爹听大金这么说,觉得大金真的长大了,不用他告诉他怎么做了。爹牙龈痛,捂着牙龈痛的那边脸步入房间,躺下了。

    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却在看我大哥绣的花鸟,大哥正在给街上柳家的女儿绣枕套,绣睡莲和花蝴蝶,大哥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绣。李文军看着大哥的手一针一针地绣着,说:“没想到胜武绣的花越来越好看了。”大哥回答:“你别夸奖我,我是自己找点事干。”李文军瞟一眼大家,朗声道:“所以我说胜武是个自强不息的人,悲伤和颓废,在胜武身上只是个过程,一过,他就有了新的起点。”大哥昂起头笑,“文军,你也学会说恭维话了,成了解放军,到底不一样了。”李文华嘿嘿嘿嘿一笑,说:“大哥,文军哥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的花是绣得越来越好看了。”何大金看着大哥正绣的蝴蝶说:“大哥绣的这只蝴蝶跟活的一样。”大哥说:“我是照着画本上的蝴蝶描下来绣的,我现在跟湘绣师傅学画画,每个月把自己画的花鸟拿去给他指点,我师傅说没一点绘画功底,绣出来的花和鸟是死的。”

    大哥每天只要没事,就拿起画板画写生,画月季、画美人蕉、画牡丹花,或画杯子、碗和热水瓶,要不就临摹画册上的花鸟、狮子和老虎。这两年,已画了好几大堆纸,画得好的他就挂在墙上,大哥的房里满壁都是他的作品,白描的和画了明暗及画了色彩的都有。李文华称赞大哥说:“我就喜欢大哥的性格,绣花,说起来是女人的事,但大哥敢于选择这事。这就令我佩服。”李文军和何大金都笑。大哥说:“文华一当解放军,嘴都变甜了。”

    中午的时候,何秀梅回来了,何秀梅已高中毕业,被学校推荐到一所小学当小学教师。李文华把目光抛到何秀梅身上,何秀梅着一身白衣服,头上扎着红结子,手里拎着包,看上去婷婷玉立的。李文华其实是来找何秀梅告别的,部队即将南下,去打残余的四处流窜的国军,他想跟何秀梅说几句体己话。何秀梅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都坐在客厅里,便一一打招呼,脸上飘着笑地在奶奶身边坐下了。李文华见何秀梅在奶奶身边大闺女样地坐下,忙焦急地对她眨眼睛,示意她跟着他进屋里去说话,何秀梅看见了却装做不懂,继续坐在奶奶身边,李文华站起身又坐下,又站起又坐下。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目标很大——在抗日战争和后来的湘南“剿共”中,他都没被来自敌人的子弹打死,实在是那些人的枪法太差劲了,要是遇上我大哥或他堂兄李文军,十个李文华都没了——大家都看见了李文华的焦虑和迫不及待的暗示,当时的李文华就是这样,透明得像个玻璃体,心里存不得一点事,思想和爱憎都像商品搁在橱窗里样摆在脸上,大家都想笑又都忍着不笑地觑着。

    奶奶那天感冒了,说话带着鼻音,还有点头昏眼花,但她只是睃一眼也看出了李文华的心思,何秀梅却装没看见,望着大家,脸上流淌着懵懂、天真的笑。奶奶推下她的胳膊说:“你文华哥要跟你单独说话呢。”何秀梅仍嘻嘻笑,不起身,偏过俊俏的脸蛋,含几分矜持地问:“文华哥,你有什么事?”李文华咽下口水,当然不好说地红着脸答:“我没事。”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事,他对何秀梅又使劲眨下眼睛,何秀梅却不理李文华掷到她脸上的火热的目光,笑着说:“奶奶,文华哥说没事。”

    爹躺在床上,听着晚辈们说话,忽然想要是正韬和天亮都活着,那多开心啊。但爹痛苦地感到世上没有“要是”,只有是和不是。正韬和天亮,这两个他关心得很少的儿子,偏偏去了另一个他再也无法关心的世界。正韬,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抱过他,而天亮,爹隐约记得他在天亮四个月大时,抱过——就是他骑着白玉、军裤口袋里插着牛奶瓶、抱着天亮走进青山街三号、令全家人愕然得傻了眼的那次。之后,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抱过这个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的儿子。原来悲伤和回忆是当一个人清闲下来后就找来了,人只有把心变硬,才不至于被悲伤和回忆奴役,爹这么想,一笑,笑得牙龈一痛。妈回来了,爹听见妈高兴地说:“哎呀,文军、文华、大金都是解放军了,好啊,我这心总算踏实了。”

    一辆奔驰车开到门前,刹住,何家桃下车,拎着一篮水果走进来。家桃怀孕四个月了,腰圆了,脸上呈现了一些孕妇斑。家桃看见李文华,只是稍微愣了下,便笑了。李文华比家桃反倒镇静得多。这是他把对家桃的爱化成泪水抛洒在湘南宜章县的大森林里了。当时他接到何秀梅写给他的信,他一边读信一边哭,边率领他连里的官兵追击湘南游击队,一直追到莽山丛林里。当他看见他的营长刘二郎被游击队从丛林里射来的子弹击毙后,他就停止抹泪了,因为比起死亡这个重大问题来,他的这点为爱情淌下的眼泪实在太廉价了。刘二郎营长的死把他因爱情产生的痛苦包袱卸掉了,这似乎是不搭界的事,但事实就是这样。此刻,他说:“秀梅,当老师辛不辛苦?”何秀梅扬起脸蛋说:“还好。”

    家桃把水果放到桌子上,苹果、梨子,还有黄橙橙的芒果。家桃指着芒果说:“这是郭铁城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从广州带来的。”何大金拿起一个芒果,剥皮,尝了口,夸张地闭上眼睛说:“好甜的。”何秀梅没吃,李文华也没动,家桃说:“吃吧,秀梅。”何秀梅瞟一眼说:“我不想吃。”王玉珍回来了,看见芒果很高兴,拿起一个就吃。爷爷在后院做着木匠,旁边摆壶茶,累了,口干了,爷爷就喝口茶。他给胜武做的轮椅失败了,便思考着将那些用过的木料废物利用,给自己勉强做了张靠椅,椅子做得很粗糙,有的地方榫咬不紧,不得不使用钉子加固。此刻,爷爷正呲牙咧嘴地加固那几个没斗牢的榫。家桃拿着芒果走拢去,说:“爷爷,吃芒果,铁城特意让我送来的。”

    这时还是小男孩的何白玉,满头热汗地从街上跑回来,见堂屋里坐着的几个解放军是他爹妈让他叫伯伯和叔叔的人,就叫起来:“我也要当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