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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我上初中,被一大堆功课包围着,家里只有何白玉是个小闲人,他不是看他爹画画、绣花,就是看他老爷爷做木匠。有天,他壮着胆子走出院子找街上的孩子玩,那些孩子不但接纳他还很喜欢他,那些孩子都听大人们说何白玉的父亲是抗日英雄,就对何白玉说:“我最佩服你爸爸。”从此,何白玉就经常上街玩,跟街上那些缺乏教养的男孩混在一起,难免不沾染一些恶习,又像当年他叔叔何正韬和堂叔何大金样,玩起了蛐蛐。他把养蛐蛐的烂罐子、烂杯子塞到自己床下和奶奶的床下,以至于一到晚上奶奶的房里便蛐蛐齐鸣,让奶奶半夜里醒来时还以为自己是睡在何家山村的露天坪上。白玉不光热情高涨地玩蛐蛐打架,还跟街上的男孩子玩“跪碑”和玻璃弹子。有天,一个个子比白玉还高大的男孩哭着来我家告状,说白玉打他。奶奶瞪大了眼睛,以为这个世界轮回了,她的曾孙儿何白玉怎么同她孙儿何胜武少年时一个样,动手打起别的孩子来了?奶奶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生气道:“我要打人。”何白玉用不着他爹教他应作出何种反应,转身就跑,跑到街上才对奶奶说:“老奶奶,我没打他,是他自己绊倒的,这也怪我?”这回答也跟他爹当年回答奶奶时相差无几。

    何秀梅独来独往,大部分心扑在工作上,小部分心用来拒绝男人那厚颜无耻的求爱。青山街上和她所在的学校,有好几个男青年都跟雄蝴蝶样绕着她飞,只要看见她走来,人就像孔雀开屏样,让她既好笑又苦恼。青山街上有一男青年,不知天高地厚,一天傍晚,躲在一株槐树下,待剪着个女式男发的何秀梅缓缓走来时,他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何秀梅一跳,他却激动道:“我今天想请你吃晚饭,请你答应我。”何秀梅没有给他任何可乘之机,“你走开,”她冷着脸说,径直朝前走去。

    还有一青年,是她们学校的体育老师,父亲是新政府的一个小官员,就觉得自己条件好。有天,趁下雨她没带伞而在教室前等雨停时,体育老师送伞给她,顺便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上,她没有接,伞也不要了,大步走进凄凉的雨雾中。第二年,从别的学校新调来一个年轻校长,那校长姓顾,顾校长有天借谈工作的机会大胆向她挑明说,自从他看见她起,他每天晚上都想她。她答道:“那你想错人了。”顾校长不死心,过了几个月,一天,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递一张电影票给她。电影她去看了,但在回来的路上,当顾校长吸了口八月的桂花香,再次激动地对她表白时,她把顾校长的话堵在嘴里,说:“顾校长,我有未婚夫,他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是志愿军的一名副师长。”顾校长呆呆地望着她,“副师长?官不小啊。”何秀梅让顾校长彻底死心道:“而且他很帅。”

    何秀梅自己都记不清自己那几年里拒绝了多少男人求爱,没有一个排,至少也有一个班吧?这几个是她记得的,青山街上那个从槐树后跳出来的青年是她的小学同学,另两个是她的同事,还有几个是她不屑于去记的,因为她连眼角的余光也不会放到那几个男人身上。她每天要晚上八点钟才回家,吃几口剩饭剩菜,就扑到桌上批改作业。改完学生的作业,她便给李文华回信。李文华每半个月来封信,都写着“何秀梅亲启”。何秀梅就把信拿到房间里看,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张桂花想看看她儿子写来的信,她也不给,她只把李文华在信中说的一句话念给张桂花婶婶听,那句话总是:“请代我向我妈问好”。张桂花婶婶会竖起耳朵问:“还有呢?”秀梅告诉张婶婶:“没有了。”张桂花的脸上就有些失望。

    张桂花十七岁那年卖身葬母,被李雁军带进我家,她的大部分青春时光都丢在我们家了!那张原来很明显的河南姑娘的脸,经这么多年的湖南风雨打磨,已不像河南女人了,更像青山街上的中年妇人。张桂花现在已不指望她丈夫的消息了,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把丈夫等回来,她已经彻底想不起丈夫长什么模样了,即使在梦里,她的丈夫李雁军也成了个模糊人,看不清脸蛋。她心里只装着儿子,她时常问秀梅:“我儿在信里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何秀梅说:“文华现在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要把美国鬼子打出朝鲜,他才能回家。”张桂花就叹气,脸上的表情因担心而有些怅然、灰暗,“我文华不会有危险吧?”何秀梅比张桂花婶婶还担心,但说也奇怪,何秀梅已长成个能沉住气且很有耐心的女教师,她一脸羞涩和端庄地告诉张桂花说:“张婶婶,文华哥不会有危险。”

    张桂花婶婶不放心,自己在房里偷偷供着观音菩萨,每天对着观音菩萨烧香。奶奶看见了,说:“这没用的。”张桂花不是这样看,她说:“有用呢,观音菩萨管全世界呢。”奶奶就不再阻止张桂花烧香拜佛。有天晚上,奶奶跟张桂花在观音菩萨前说了很多话,回到房里,躺下时感到头有些痛,就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揉着揉着便睡着了。奶奶梦见了何金石。奶奶说,这个最小的儿子,几十年里从来没走进过她的梦,她就是想梦见他也不让她梦见,可是那天晚上这个儿子突然来到她梦里,还是他上高中时那副自诩自己是天才的模样,表情也是少年时独来独往、瞧人不来的严肃表情,对她说“妈,别出声”。奶奶说给爹和我妈听,让我爹妈替她释梦,爹想也不想地答:“这还用说吗?这个梦是说,金石要回来了。”

    我三叔何金石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人,是几件遗物,这在家里掀起了波澜。我三叔何金石自二十年前离开长沙后就与他爹妈断了联系,二十年里,他既没写过一封信,也没回来打过一个转身。那天下午,长沙市的民众正为抗美援朝的战争取得胜利而敲锣打鼓,游行庆祝时,院子里忽然多了个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男人。他是怎么进来的都没人晓得,宽脸仁厚,脸庞上有些胡子。他有点拘泥的样子搓着手,问扫着院子的张桂花:“请问这是何湘汉同志的家吗?”爷爷正在后院动着脑筋修改给他孙子做的轮椅——那张椅子虽然安了轮子却推不动,张桂花忙去叫爷爷。爷爷放下凿子,走出来,瞅着来者,来者说:“我是湖南军区的,我代表组织上通知您,您儿子何金石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

    对于爷爷来说,何金石同志只是生活在他记忆里的一个少年,而且是个已陌生的少年。来者一脸抱歉道:“大叔,何金石同志的遗体埋在朝鲜了,遗物只有一口猪皮箱子和何副军长穿过的几件军服。”爷爷没法想清楚这事,怔怔地看着来者,来者愧疚道:“老人家您要节哀顺变,何副军长是被美国鬼子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的。”

    奶奶回来时,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都不说话,奶奶见三个穿军装的陌生人望着她,就猜测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奶奶皱着眉头坐下,三位军人里的一位把何金石穿过的军装和戴过的军帽拿给奶奶看,“这些都是何副军长的遗物。”奶奶说:“我何金石死了?”奶奶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哭起来。军人说:“何金石同志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又参加了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和接下来的解放战争,临了还带兵上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是我党我军的好干部,他的牺牲,我们也很难过。何大妈,您是革命烈士的母亲,您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安排和解决的,尽可以提出来。”奶奶哭着说:“那有什么用啊……呜呜呜呜。”

    全家人里,只有奶奶最伤心,对于其他人来说,何金石只是一个古怪的少年,这个早已让全家人记忆模糊的少年,现在变成几件旧军服回来了。对于我们这些小一辈的人来说,都不知道家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几乎都忘记了院子里这棵被雷劈且燃烧过、居然没死的桃树就是“这个少年”亲手栽的。大哥一脸平静地对王玉珍说:“我都没一点记忆了。”

    三个军人在我家院子的门上钉了块牌子,牌子是白底红漆字,写着:烈士军属。张桂花问钉牌子的军人说:“你肯定我儿李文华还活着吗?”军人回答张桂花:“应该活着,我帮你打听一下。”三位军人走后,奶奶哭着。爹脸上有些阴郁,爹的这个弟弟在爹的记忆里,也彻底模糊了。有天,爹路过奶奶的房间,见三弟的遗物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爹盯着三弟穿过的军衣和戴过的军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爹问王玉珍:“你看见有什么吗?”王玉珍像爹一样盯着那堆衣帽,也道:“我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爹把他三弟穿过的军衣和戴过的军帽仔细翻看了遍,只发现军衣的口袋里有一把三弟使用过的牙刷,那牙刷一定跟随三弟多年,毛都刷倒了。爹把三弟的遗物从奶奶房里拿出来,收在他大柜的底层,上面用棉絮压着。奶奶从吉祥腊味店回来,不见了她一回家就捧在怀里的遗物,丢了魂似的到处找,找到我爹妈房里,问我爹,爹回答:“扔了。”

    何金石毕竟只是个已模糊的影子,只是过了几天,笼罩在青山街三号的这种悲伤渐渐散开了,就跟晨雾经阳光一照,消逝了样。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吃过饭,一家人再坐在一块就不谈这个烈士了,奶奶甚至想要我爹把那块“烈士军属”的牌子摘下来,因为这让她老人家每天进门时看着扎眼,仿佛她的儿子何金石被人钉在门上了。“这牌子扎我的眼,”奶奶说,“金山,你把它取下来吧。”爹为了跟上形势,经常看报,觉悟就比奶奶高,“金石是牺牲的,妈,这是政府给的荣誉,”爹说,“别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奶奶就愕然地盯着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