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90章

第90章

    我们家都知道李雁军还活着,而且是军长,这消息来自于我二叔。还在一年前,二叔就打电话告诉我爹:李雁军还活着,是解放军军长,部队隶属北京军区。爹和妈及奶奶一商量,就决定还是瞒着张桂花为好。因为李雁军不但又结了婚,而且儿子都九岁,女儿也七岁了。还在一九五0年四月三十日,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就颁布了第一部新婚姻法,新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禁止重婚、纳妾和童养媳。李雁军是共产党员,军队里的高级干部,学了法的。但是他的婚礼是彭德怀为他主持的,那是一九四0年,距新中国颁布的新婚姻法整整十年前。那时他是团长,常带领一团八路军官兵冲锋陷阵,打日本鬼子,但他总是一个人,组织上就关心他,为他撮合了一门婚姻,以便照顾他的生活。如今,新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他就没法面对为他守寡多年的张桂花了。张桂花听儿子说她丈夫还活着的话,立即晕倒了。李文华慌了,忙把他妈从椅子上抱到床上。奶奶端杯冷开水走来,含一口,喷到张桂花的脸上,张桂花“呜”地一声哭了。

    何秀梅是哼着快乐的歌曲走进家的,她一进门就愣住了,因为李文华用一双火热的眼睛盯得她脸上一痛,害她下意识地捂住脸,“李文华,真的是你?”何秀梅尖声说。李文华道:“是我。”何秀梅放下包,看着满脸阳光的李文华,李文华嘿嘿一笑说:“我是特意给你一个惊喜。”何秀梅红着脸,王玉珍插话了:“想不到文华还是这个家里出的最浪漫的人。”李文华谦虚地嘻嘻笑道:“我们军长给了我婚假,让我回来完成婚姻大事。”

    大家听李文华这么说,都把高兴的目光放到何秀梅脸上,何秀梅笑了下,但那笑容是淡淡的,像我爹手上的烟,一飘而过。张桂花还在房里忧伤,何秀梅听见张婶婶的抽泣声,问王玉珍,王玉珍道:“张婶婶已知道文华他爸还活着。”张桂花一定听见了王玉珍说的话,哭声加大了。有李文华盯着,何秀梅的心跳得怦怦响,她晓得她再不逃开就会被李文华那炽热的目光溶解成一滩水,便尖声宣布道:“不行,我还有好多作业本没批改。”王玉珍说:“文华,你别看秀梅小时候是个什么事情都不管的女孩子,自从她当老师起,做事好认真的。你去她房里看看,连续三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

    李文华就跟着何秀梅步入何秀梅的房间,墙上果然有学校颁发的奖状。李文华盯着奖状,表扬说:“想不到你还是优秀教师,你在信里怎么不告诉我?”何秀梅见李文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心就痛,但她没把痛放在脸上,一笑说:“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李文华当即赞美她说:“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地方。”李文华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那目光的热度简直可以把一座冰山融化,但却无法融化何秀梅那颗自卑与孤傲混为一体的顽石一般的心!她避开李文华那火热的目光,说:“文华,我有一大堆作业要改。”说着,她坐到桌前,把那一包作业本倒在桌上,紧随那一大堆作业本滚出来一支上着红墨水的钢笔,她拧开钢笔帽,翻开一个作业本就专注地看起来。李文华在一旁盯着她,心里郁闷和困惑极了,想自己请假回来是想跟她讨论婚姻大事并把她带到部队里给首长过目的,她却如此冷若冰霜。他问:“你教几年级?”秀梅答:“五年级。”说着,她用红笔改了学生作业本上的一个错字。

    李文华看着何秀梅的侧面脸,感觉她的侧面脸真美,睫毛长长的、鼻梁挺挺的、下巴翘翘的。“秀梅,我们结婚的事,你是什么态度?”秀梅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那毁灭她贞洁的一幕,那一幕竟如此清晰和强烈地跳到她眼前,让她不由得一脸苍白。她装没听见地问李文华:“你说什么?”李文华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遍,何秀梅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阴影。奶奶走来,对李文华说:“文华,你去安慰一下妈,你妈说她要去北京找你爹。”

    那几天,何秀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躲避李文华,一早出门,天黑了才回家,总是拿一大堆作业本抵挡李文华那炽热的目光。何秀梅对自己发誓,她坚决不嫁人,她要把她失去贞洁的痛苦带入坟墓。为了不使李文华的目光过分灼热,她又一次走进理发店,坐到椅子上对理发师说:“给我剃个光头吧,师傅。”理发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她重说了遍。青山街的理发师都清楚何家的底,晓得这一家人疯起来锐不可挡,就把她那一头秀发三下两下地剪了。接着,理发师握着理发剪,贴着她的头皮剃了个光头,还用剃须刀刮了遍,刮得头皮又白又亮,如一颗洗净的大蘑菇。她想,这一下谁都望着她不顺眼了。

    但事实证明又一次恰恰相反,她变得更漂亮了,漂亮得近于风骚。这颗光头这么圆、这么美,那么新鲜、朝气、张扬,彻底颠覆了男人们的审美意识,具有挑战性,即使站在夜色下这颗光头也闪闪发亮,这让李文华恨不得倾倒在她的裙服下。李文华兴奋极了,发痴地盯着她这颗完美无比的光头,简直是赞不绝口地连连说:“秀梅,好看、好看,真的好看。”何秀梅之所以剃光头,并不是为勾引李文华和别的男人,实实在在是想把自己放在中性的位置上,让李文华失望之极而消除结婚的念头。可是那天晚上,李文华见她的这颗光头闪烁着极为诱人的光泽时,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了,迫不及待地走到她面前,伸长脖子,表情坚决地说:“秀梅,请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何秀梅有苦说不出,她也不想说。何秀梅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还有一颗诚实的脑袋。她尽管胆子大,人猛,有热情,工作很努力,敢于挑战世人的目光,甚至在众人面前她是个勇于冲破一切传统观念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当代女性,骨子里她却是这个世界里最传统、最保守和最自卑的女人。她的内心极其脆弱,脆弱得像一颗生长在阴影里的小苗,没有阳光照耀,也不曾被雨露滋润,靠一点地下水分维持生命。在她金子般的心里,她觉得如果要她跟李文华结婚,她就有责任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令她悲伤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李文华。但她又觉得假如她和盘托出,她在李文华面前从此就失去了光泽就再也抬不起头了,而不告诉李文华,她又为自己隐瞒了这段“污迹”而深感对不起李文华。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深的怪圈。这个怪圈如一头猛兽样撕咬着她,让她想逃避现实。

    一天,吃过晚饭,剃着颗光头的何秀梅见李文华用发亮的目光盯得她的头皮都发烫了,便匆匆离开,坐到她房里,假装备课。爹很不踏实地跟了进去,“爹问你几句话。”何秀梅就一脸平静的模样坐着,爹咳声说:“文华这次回来是请了婚假,专门来与你结婚的……”爹的话还没说完,秀梅便回绝说:“爹,我还不想结婚。”爹把眉头拧得老高,爹实在不理解这个身为小学教师的女儿有什么好高傲的,说:“秀梅,你不小了,文华是师长,人又高大,这样好的人,你哪里找呀?”何秀梅抽口气说:“爹,您说完了吗?”爹见她说话的口气如此冷漠,就很恼火,“没完,爹问你,你是不是像你姐一样,心里有了别人?”何秀梅听出爹问的话里含着责备和怒气,就缓缓抬起头,看眼爹和爹身后的门说:“绝对没有。”

    李文华站在门外听见了,他绝对不相信她的回答。他有心思了,回来时的快乐荡然无存,他是师长,要管全师官兵,部队只给了他半个月婚假,十天都过去了,何秀梅仍不松口,这就让他十分难堪和忧伤。他暗想他一定要揪出何秀梅背后的男人。从前,那个把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说话直来直去的李文华,变了,变得寡言和爱猜忌了。星期天,何秀梅穿戴整齐地走出门,对他说:“今天学校有事,我要去学校。”

    何秀梅前脚出门,李文华就果断地跟了出去,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性进行跟踪。他跟在何秀梅身后,保持着一百米的距离,好不让何秀梅的听觉听见他雄浑的脚步声。他一直跟到何秀梅所在的学校。由于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门关着,他看见何秀梅从一张侧门迈进去,隔几分钟,他也迈进了那张门。学校里安安静静,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打篮球。他弓着身体,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地搜索,当然就觑见了那颗完美无比的光头——那颗光头使阴暗的办公室光芒四射。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桌前改作业。李文华闪开了,走到一棵树下,盯着办公室的门,看是什么人走进办公室与她约会。他盯了足足两个小时,什么人都没出现,盯得天都阴沉下来,下雨了。他灵机一动,走出学校,去百货商店买了两把伞,再走进学校时他就变成送伞的了。何秀梅看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一笑,“我给你送伞来了。”

    李文华问她:“改作业干吗不在家改?”何秀梅说:“学校安静些,因为有你,我在家里注意力不集中。”李文华脸生惭愧,说:“对不起。”何秀梅答:“没什么。”李文华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秀梅,你在信里说,等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了,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你不记得了?”何秀梅确实在信里这么说过,但她听他这么提及,脸上升起了冷雾,“我是说过这话,”她的心抽搐了下,却拼命让自己的脸色冷淡,“只是我还没打算近期结婚。”李文华生气了,“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何秀梅的心很痛,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想把一切说出来,把痛苦分一半给他,让他也分担,但她怕他会被她的痛苦吓倒,就强忍下了。她突然把手伸向李文华,抓起他一只握枪握得皮肤很粗糙的手,“文华,如果我这辈子打算嫁人,那一定是嫁给你。”李文华立即抓紧何秀梅那只沾着红墨水的手,激动道:“秀梅,你今天说的话是真的?”何秀梅说:“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嫁。”李文华的心一下子宽了,像条大马路那样宽了,仿佛有载着大把大把幸福之事的大卡车在他这条宽广的马路上奔驰。他立即把悲伤转换成力量了,大声说:“我保证等你想结婚时我们再结婚,只要你不背叛誓言,我李文华也绝不背叛。”

    何秀梅感动得眼睛于那一刻湿了,李文华趁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李文华只是抱了她三秒钟,三秒钟一过,她愣地醒了,挣脱开李文华的怀抱,拼尽全力把自己那颗幸福得快蹦出来的心压下去,重新坐直身体说:“文华,你回去吧,我还要静下心来改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