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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李文华一走,张桂花的生活就空了一大块,脑海里就整天飘着李雁军。李雁军当年离开她时,比今天的李文华大不了几岁。张桂花决定去找李雁军,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苦水倒出来,因为她感到她不把苦水倒出来,那苦水会把她淹死。

    那几天她天天坐在镜子前不停地打扮,一时把头发梳成这样,一时把头发梳成那样,一时往头发上插花结子,一时又将花结子摘下。这一年的张桂花,自己都不知道是多少岁了。她的童年是在河南的农村里长大的,她的少女时期是与母亲沿途讨乞中度过的,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哪年出生的,她母亲从没跟她说过这些。张桂花看着镜子里的脸蛋,皮肤确实没以前光鲜了,色泽黯淡了,还充斥着让她伤心的皱纹。她阴着脸,恨自己这些年没把自己当女人,竟一次也没往脸上抹过香,眼下这张脸李雁军见了难道不晕倒?张桂花不是个记恨的女人,相反,她是个把什么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喜欢自责的女人。她的记忆里有很多李雁军的好,她最记得多年前,有个燠热的晚上,李雁军担心儿子热醒,不断地为儿子打扇,而她却为他打扇。李雁军说:“你把儿子带好,等我打完仗,我再回来看你们母子。”

    这句很多年前在她耳畔的叮嘱,让她一想起就激动,就觉得她应该去找李雁军,去亲眼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头发白了,是不是脸上也有皱纹了!张桂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坚决地抠着因多年劳作而积累在额头上的斑,却怎么也抠不掉,抠痛了,抠红了,抠出血了,那让她痛恨的斑仍然坚固地存在在她额头两旁。张桂花再看自己的手,这手显得十分粗糙,皮打褶了,还隐隐透着腊肉味。她悲伤得倚在桌上低声啜泣。奶奶听见张桂花的哽咽声如蚊子样叫,就同情她,“桂花,你最好忘记李雁军,他现在有另一个家,毛主席说一夫一妻,李雁军即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有两个老婆啊。”张桂花哭道:“他是我丈夫啊。”奶奶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了。”但张桂花还是想去找。她开始收拾行装,临了,她对我妈说:“我没打算把他要回来,但我在他家做个佣人,总行吧?”

    张桂花穿着在青山街裁缝店订做的绿旗袍,和一双后跟有点打脚的长沙皮鞋厂生产的女式黑皮鞋,去了北京。她虽然穿着绿旗袍和皮鞋,却仍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自然被哨兵拦在军区大院的门外了。张桂花说:“我找我丈夫。”哨兵说:“一边去。”她因为心里没底,就十分胆怯,但又不甘心千里迢迢地跑来连面也不见一个就放弃,便壮着胆子对哨兵说:“我丈夫是你们军长。”站岗的哨兵打量她一眼,跑去报告,不一会走来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打量着张桂花说:“大妈,请您到接待室来。”

    张桂花去了接待室,对年轻军官说了她的故事,年轻军官打了个电话,一辆灰色的伏尔加轿车马上驶到接待室前,李雁军严肃着脸下了车。张桂花一眼就认出了他,李雁军除了老些外,简直没变样。张桂花激动地叫声:“雁雁雁军。”李雁军扫她一眼,“真是你。”张桂花再也控制不住积压在心田上的奔放的感情了,这么多年里她盼望的就是这一天!她温情、软弱又不顾一切地投到了李雁军的怀里。年轻军官见此情景,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接待室里就剩下他俩。李雁军说:“师傅和师母都还好吧?”张桂花使劲点头,“他们都好。”

    两个人说了很多话,渐渐地张桂花觉得两人之间生分了。接着,李雁军先是到隔壁打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的话,随后带张桂花回家。李雁军住着栋两层楼的房子,家里什么都有。张桂花走进去时,现李夫人瞟她一眼说“来啦”。家里有保姆,现李夫人正在厨房里指导保姆做菜。客厅里有两个孩子,男孩子正看书,女孩子趴在茶几上做作业,咬着嘴唇。李夫人对两个孩子说:“大大、小小,叫阿姨。”两个孩子都叫了声“阿姨”。张桂花看了眼两个孩子,觉得这两个孩子生活得真幸福,穿得也好。李夫人指着另一边的沙发说:“你坐。”张桂花坐下,两只膝盖不觉就拘泥地拼拢了。李夫人说:“李军长很忙,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张桂花是来找丈夫的,但现李夫人的架势很不简单,当了一辈子下人的张桂花,一看见这个比她年轻又比她漂亮的女主人,心里就腾起一股莫名的自卑,好像山林里起了雾,赶也赶不散。张桂花不说话,就那么紧张地一声不吭地坐着,她有千言万语,但她不可能当着两个孩子和这个陌生女人的面说。吃饭时,张桂花觉得味同嚼蜡,虽然有鱼有肉。

    李雁军见张桂花不怎么动筷子,便说:“桂花,多吃点。”李雁军这么叫张桂花遭到李夫人的白眼,李夫人那一会儿敏感地停下吃,斜视着李雁军。张桂花瞅见了,低头吃着那个保姆做的让她吃了想呕的饭菜。吃过饭,她又那么干坐着,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朝前走,先是两个孩子被李夫人勒令去睡觉,跟着,保姆也睡觉了,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人的心跳声。十点钟,李夫人伸个懒腰,把张桂花做她的乡下亲戚招待说:“我带你去招待所休息吧。”张桂花就跟着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李夫人去了招待所。

    张桂花完全被现李夫人的气势压垮了,一晚也没睡着,第二天李雁军来招待所看她,她趴在他身上哭。李雁军很紧张,生怕招待所的服务员突然推门进来看见,忙说:“别别别这样,桂花。”他悲伤地解释:“这是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那时你在国统区我在解放区……这个罪要算在蒋介石的头上。”张桂花呜呜呜呜哭得很难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李雁军吓坏了,手足无措,也很难过,说:“桂花,毛主席制定的新婚姻法是一夫一妻,我不能不听毛主席的话啊。”张桂花索性哭出声,哭得李雁军恨不得自己变成两个男人,一半给李夫人,一半给张桂花。张桂花悲痛地啜泣时,突然一口气没喘过来,晕了。李雁军忙打电话叫来医生,医生把张桂花救醒了,李雁军阴着脸对女服务员说:“看好她。”

    张桂花再次醒来时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了,在她眼里,天色惨淡,阳光也凄凉。她在北京呆了一个星期,那个星期她都在招待所的服务员眼皮子底下生活,她们送饭给她吃,送开水给她喝,还买来水果和点心。动惯了的张桂花根本受不了别人侍候,感觉她好像她不是自己样,就别扭。第六天上午,她对来看她的李雁军说:“帮我买张回长沙的火车票吧。”

    李雁军松了口气,想这个可怜的女人总算可以面对现实了,忙让人买了张开往长沙的火车票。他亲自驱车把张桂花送到火车站,让张桂花给我爷爷奶奶一人带一双棉皮鞋,还带了很多北京食品。张桂花坐到车厢里,扭头看站得笔挺的李雁军,又哭了,一路哭回来的。一走进我们家,她的一双眼睛已红肿得同核桃一样大了,她看着我奶奶,突然又热泪盈眶地哭了,激动地叫了声“妈”。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很感动,“你在何家生活了三十年吧?真算得上我女儿了。”张桂花就更加坚定地叫了声“妈”,张开双臂抱住奶奶。

    张桂花是个可以向命运之神低头的女人,不需要别人调解,自己跟自己较量一番,就面对现实地拎着菜篮上街买菜了,这是张桂花把身上储蓄着的很多爱,不需要别人点拨地转移到白玉身上,天天关心着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男孩。白玉这年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把自己玩得跟野猫子一样脏,脸上总是有灰,人中上总是挂着绿鼻涕,张桂花便打水给白玉洗脸洗手,对白玉唠叨一大堆话,比白玉的生母还要操心。

    这年四月——一个暖风把市民身上的卫生衣吹得都脱下身的傍晚,我大姐很争气地为郭家生了个儿子,这让郭家十分欣喜。在郭家的公公和婆婆眼里,郭家的财产总算有了血脉相传的继承人。郭家大少爷来了,坐着他那辆奔驰,来接我爹妈和奶奶,一脸的高兴道:“爸,家桃生了个儿子。八斤二两,我爸给他取了名,叫郭承嗣。”家桃的公公和婆婆一直在盼着家桃生儿子,郭家很有钱、有几家工厂、有大房子,将来总得有个姓郭的人来继承家业。家桃知道这些,也很急,在郭家公公婆婆的念叨和焦虑中,她终于不辱郭家媳妇的使命。郭铁城得意地扬起脸说:“我爸妈准备为孙子办一场热闹的满月酒。”爹说:“就一家人吃吃饭行了,别那么铺张。”郭铁城脸又一扬,说:“我爸决定的事,很难变的。”

    奶奶和爹妈都去医院看家桃,她婆婆守在一旁,亲自喂家桃喝汤,喝得家桃脸上红润润的。家桃昂起头叫了奶奶和爹,爹见此情景,很放心。奶奶也是这种感受,回来后奶奶说:“家桃嫁给郭家真是嫁对了,生了个胖小子。”张桂花听了这话,望眼秀梅,秀梅说:“好啊,这证明我姐有福气,母凭子贵,郭家自然会对我姐更好。”

    侄儿郭承嗣做满月的日子,我二妈也来了。她有好多年没出现在我家了。我二妈的事情真的很多,解放初期,她和她爹妈分了七亩田,她爹瘫在床上,她妈身体虚胖得一低头就晕旋,她又要照顾爹妈又要种田,还要养鸡喂猪,真的没有一分钟闲暇。她乞求上天把每一分钟都延长三十秒,她好完成等着她做的一件又一件事,因此她忙得连过年过节都抽不出时间来我家看她的亲生女儿。这一次她能来是村里搞初级合作社,几家几户一组,一起种田一起劳动,她于是腾出一天时间来看她的外孙。我二妈虽只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可盘在脑门上的头发都花白了,穿的衣服也是农村女人常穿的深灰色的妇母装——这可能还是二妈最好的衣服。然而,亲家婆婆竟不让她抱外孙说:“这孩子嫩,你就不要抱了。”那一刻,二妈的脸很难堪地红了,待那层红色褪去,二妈才尴尬地坐到椅子上,一张脸就变得很疲倦和麻木。这一次二妈来,爹让我改口叫她“马姨”,于是一家人才想起她姓马,但马姨不经老,看上去好像已跻身于奶奶那辈人了。爷爷对她比较热情,问她:“村里还好吗?”马姨坐在她亲家母那豪华的客厅里,十分认真地答:“都还好,搭帮共产党。”

    晚上,马姨就睡在秀梅的床上,多少年了,母女俩怕还是第一次睡一张床。张桂花给马姨套了床干净被子。马姨看着女儿那熟得像一只快烂了的桃子样的身体说:“秀梅,旧社会,你这个年龄,孩子都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捡谷子了。”秀梅烦她妈跟她提婚姻大事,“妈,现在是新社会。”她妈从我妈和张桂花嘴里知道了女儿与李文华的事,她妈想起自己与我爹的事,便说:“妈还没到你这个年龄就生了你姐。”秀梅生气了,“我讨厌男人。”

    秀梅说的是真话,但在她妈眼里,女儿说的是气话。她妈说:“你是说气话。”秀梅把背对着她妈,不再跟她妈说话。次日一早,天下起了雨,她妈爬起床,拉开门,见张桂花坐在客厅里择苋菜,雨打在葡萄叶上沙沙响。她说:“我今天得赶回去。”张桂花说:“下雨呢。”马姨拘泥地一笑,看一眼落在院子里的雨滴,雨不是很大,打得桃树叶一颤一颤的,以致桃子藏不住地露了出来。马姨的目光一瞬有些恍惚,十多年一眨眼就过来了,自己再也不属于这个家了,这个家的人似乎也没把她视为这个家的成员了,就连她曾经十分仰仗的婆婆,也没把她看成儿媳妇了。这一次来,让她感触最深的是,大家都把她看成了乡下亲戚,就连她女儿仿佛也是这样看的。她心里很寒,犹如心底有一股冷风在抽打她,让她不想在这个家再多呆一分钟。她坚持着要走,奶奶情急中递一把旧油布伞给她,这让马姨更清楚她不属于这个家了,便举着旧油布伞,头也不回地迈进漫漫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