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95章

第95章

    李文军生日那天,大哥送他一条灰色的围巾。这围巾是二叔从江苏寄来的,大哥把围巾转送给李文军,说:“你生日,我没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这条浅灰色的围巾吧。文军,你实在不小了,怎么还不找个老婆结婚?”玉珍也热情道:“文军,我帮你介绍一个护士吧?”李文军说:“不用,我们医院里,护士有的是。”玉珍问他:“那你喜欢哪类型姑娘?”李文军很敏感,他极不愿意大家坐在一起讨论让他自己都奇怪和郁闷的、有关姻缘一类的话题,他欣赏围巾的模样说:“好漂亮的围巾。”我妈说:“玉珍要帮你介绍对象呢。”李文军装着没听见,起身说:“医院里还有点事,我走了。胜武,谢谢你送的围巾。”

    李文军从不白得别人的东西,因为我爹曾告诫他“无功不受禄”。这话有的人会当耳边风,他却当了座右铭。星期天,他与我大哥下围棋,突然说:“胜武,你生日那天,我保证送你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大哥笑道:“那我等着。”李文军有颗聪明的脑袋,很想事,他见我爷爷为大哥做的轮椅笨重得很难推动,就想到了他要送的礼物。他走前,打量我大哥屁股下笨重的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的轮椅,神秘地说:“我会送你一件你想不到的礼物。”

    大哥生日那天,李文军推来一辆用脚踏车轮子改造的三轮车,这三轮车在我爷爷做的轮椅上有着许多改进,爷爷做的轮椅是两轮,需要人用力推才勉强移动。李文军送来的轮椅是三轮,把脚踏改成了手摇。这是李文军与一个修人力车的师傅精心研制的,还装了刹车,下坡的时候可以扳动手刹减速。他用红绒布盖着三轮车,把三轮车推进何家院子时大家都瞪大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玩艺。李文军浅浅一笑,揭开红绒布,一辆令全家人都没想到的三轮车便赫然摆在众人眼里。大哥说:“文军,真要谢谢你。”我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很高兴,大哥高兴地爬到三轮车上,李文军说:“我陪你去街上试试车。”

    这么些年里,大哥一直没出过青山街三号一步,今天他终于不用人背就可以出门,便摇着手柄上路了。这几年,街上的大小变化也就很愉悦地映入我大哥的眼帘。大哥说:“真好,文军,谢谢你。”李文军告诉我大哥下坡时可以用手刹,大哥就拉手刹,刹车性能很好,一拉就刹住了。一个多小时后,大哥和李文军回来,王玉珍看着她丈夫不用人推车,车子在她丈夫身下滚动,就感谢地看着李文军说:“文军,你为我和胜武做了件大好事。”

    那段时间,大哥每天都摇着三轮车出门,背后插着个画夹,画夹里有纸和铅笔,遇到大哥觉得风景优美的地方,大哥会把三轮车靠边停好,摊开画夹,对着景物写生。不到天黑,大哥不会回来。有天,他画了很多猫和狗,一家人看着大哥画的猫和狗,都赞美大哥的画进步了。大哥笑,一张脸因在太阳下猛晒,变黑变健康了。大哥把画稿收好说:“以后,没有湘绣绣,我就出去画画。”大哥以前是照着画册上的画临摹,对画上的景物只能展开想象,现在大哥可以坐着李文军送给他的手摇三轮车,到他想到的任何地方画写生。有天上午,他把三轮车摇到湘江岸边,坐在三轮车上画柳树和船,还画了不少人挑着沙子在跳板上走的速写。大哥这双曾经握枪的手,如今成了画家的手,画出的柳树,感觉上柳树好像在随风摇摆;画的船,也好像在水中行驶,所画的人也是形态各异,有的打着赤膊、有的穿着背心,还有的敞着衣襟。大哥回来说:“玉珍,明天替我买盒水彩和一些水彩纸,我要画水彩写生,以后我好把水彩写生修改一下,绣到绷子上。”

    这一年长沙的夏天很长,热得早,四月份气温就攀升到摄氏三十几度了,五月份,桃子就匆匆忙忙地上市了。长沙街上的老百姓与炽热的高温抗争了三个月,气温才勉强降下来。白露那天,何大金着一件鱼白色衬衣,摇着一把黑折叠扇,提着一袋子苹果,一脸亲切地走进青山街三号。这年的一月一日,《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一些全国性报纸的文字由原来的竖排改为横排了。人们着实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横向读报。某天傍晚,李文军洗完澡,坐在桌前读当天的《湖南日报》,他读到一篇有关中国政府根据全国人大《关于处理在押日本侵略中国战争中的战争犯罪分子的决定》的报道,报道说“最高人民检查院对在押日本战犯上中正高、川田敏夫等三百三十五人,宣布免于起诉并立即释放”等等。

    李文军读完报道后,浑身颤抖,怎么可以释放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恶的日本战犯?他愤怒地想,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大地上屠杀的老百姓和打死的中国军人及强奸的中国妇女还少吗?怎么可以做出“免于起诉并立即释放”的决定?李文军拿着报纸,满头大汗地来找我爹和胜武理论,脸色十分难看。他让我爹看报纸,我爹说:“看了。”

    李文军满脸怒气地说:“怎么可以释放日本战犯?应该一个个凌迟处死。”爹于去年从参事室调到省统战部任了副主任,跟一些官员讨论过这事,但大部分官员读完报后只是一笑。爹说:“我也有些想不通。”李文军拍下膝盖,气愤道:“我们那些在抗日战争中战死的弟兄不等于白死了?”爹说:“统战部的一老革命说,这是一个政治姿态,是向全世界人民和日本人民表明中国政府宽大为怀的姿态。”李文军那颗于抗战中被弹片削破头皮的脑袋里,塞满了长沙四次会战的惨状,装着一个个战死的兄弟,就恨恨地说:“我觉得释放日本战犯,是否定我们国民党军队抗日。”爹拧着眉头,不语。

    李文军一拳砸在墙壁上,痛苦地长叹一声。大哥抬头望了眼悬在墙上的“抗日英雄何胜武”的匾,这块匾已让街道办事处的新主任感到别扭了,因为新主任听说这块匾是国民党旧政府赐予的,之所以没强迫我家摘下来是大门上那块“烈士军属”的牌子让他不敢造次,因为新主任听街上的人说,钉在门上的那个“烈士”跟随毛主席长征过,所以新主任只是在外面说赐给何胜武的那块匾实在不好看,字也写得不好,像小学生写的毛笔字。我大哥早有耳闻,早就有摘下这块匾的意思,只是没下决心。这会儿,他把脸跌下来,扭头叫道:“玉珍,把这块烂匾取下来劈了当柴烧掉。”玉珍不肯,“这是你打日本鬼子的荣誉呀。”大哥阴下脸来说:“我的腿白残废了。”爹在统战部工作的这一年,很留意周边的人和事,知道乱说话会遭来不必要的麻烦,立即道:“文军、胜武,你们想不通也不要在外面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