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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她走进南方照相馆,照了张带点艺术味儿的艺术照,让照相馆的画师给她的相片上了油彩,寄给了李文华,并在信上说,如果他想回来看他妈,那是他的权利,她无权干涉。李文华将军因得到她的恩准,当然就兴高采烈地来了。他这次回来有点小变化,这变化当然与他的将军身份有关,他虽然没有一脸高傲,但他这将军的身份让他脸上洋溢着光彩,说话声音就高,笑声比过去更加爽朗,可以把栖息在葡萄藤上的鸟儿吓飞。他一早起床,会穿着这身将军服到街上走一圈,街上的小学生看见他会对他敬少先队礼。家里也有个小学生崇拜他,就是懵懵懂懂的何白玉。在白玉眼里,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都是军人。白玉十分向往从军地对李文华说:“李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当将军。”

    李文华这次回来,居然把他多年里没拉过的二胡拿到乐器店修了下,买了松香,将弓揩了又揩,坐在葡萄藤下拉《二泉映月》。他妈坐在一旁看他拉二胡,脸上飘着幸福的笑。我爹和妈也看李文华拉二胡,大哥和王玉珍也静候在一旁听,甚至连白玉也不敢毛手毛脚地走来走去,就连街上的麻雀也飞来一大群,于黄昏中栖息在葡萄藤上,挤在一起,安静地听着李文华将军拉忧伤的《二泉映月》。惟独何秀梅不听,当李文华拉二胡时她会走进房里看书,当李文华不拉二胡了,她会端坐在桌前批改作业本。“你没听我拉二胡?”有天深夜,李文华拉二胡拉累了,假装上厕所路过她的房间,探头问她。她说:“没听。”李文华就失望道:“我要把这把二胡带到部队里去。”何秀梅说:“这是你的事。”李文华提醒她:“我过几天就要回兰州了。”何秀梅把清澈、靓丽的目光放到李文华脸上说:“我祝你一路顺风。”

    李文华终于泄气了,恨不得把二胡摔断,躲到哪里去大哭一场。李文华这次回来,看老军长和看他母亲都不过是借口,他完全是为何秀梅回来的,因为在大西北那寂寥的星空下,在军营喧闹的练兵的空隙里,在军部庄重、严肃的将军们的会议上,唯一让他走神使他魂牵梦绕的人就是何秀梅。秀梅那天却说出这样的话——说话时眼睛望着墙:“文华,你要是找到比我好的,就结婚吧,我不会怪你。”李文华很不理解地盯着她,再次觉得她的侧面脸又冷峻又高傲又美丽又无情,“你怎么说这种话?”秀梅说:“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你是将军了,我还是名小学教师,我不敢沾你将军的光。”

    何秀梅确实是这样想的,假如李文华转业回来,像他堂兄李文军样做个一般干部,没着让人羡慕的将军服,她会觉得两人在地位上平等些。现在李文华是将军,那身将军服让她目眩,让她觉得自己太没出息而吃起醋来了。何秀梅虽然是个女人身,却生性好强,心里暗暗崇拜挂帅西征的穆桂英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就自惭形秽,却不愿意服输。她觉得她至少要当个教育局长才配跟李将军结婚。因为,假如她把那事吐出来后,那她的身价和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何秀梅是个热衷于考虑自身价值和爱独立思忖的女人,她那颗诚实的脑袋让她坚持认为,她如果要嫁给李文华,就要对他诚实,诚实地告诉他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而她一旦告诉他,她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这太可怕了。所以尽管李文华就坐在她门前拉二胡,用二胡那忧伤、委婉的曲调向她倾诉爱情,向她诉说大西北的凄凉和他心灵上的愁云惨雾,她却告诫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在二胡那愤恨的怨天尤人的曲调中乖乖就范。这是一个怪圈,犹如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咒,紧箍着她的头。李文华见她说出那样的话,生气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想跟我结婚?”何秀梅不看他地回答:“等你回部队后,我写信告诉你。”

    李文华这次着一身威严、漂亮的将军服回来,满以为自己会把生性孤傲的何秀梅攫于掌中,临了,感觉自己很失败地又一无所获地走了。那天我送他,因为他带的东西太多了。他妈给他做了很多坛子菜,还晒了白辣椒,还给了他很多腊肉,有几十斤,让他送给那些这些年里关心他爱护他的军队首长吃。李文华于路上低着头,一脸沮丧,好像率兵打了败仗样。我晓得他又遭到了秀梅的拒绝,我说:“文华哥,我二姐是这样的人,讲究独立人格和独立意识的女人。”李文华深深地吐口气,问我:“我妈说有个姓肖的老师来找过你二姐两次,那肖老师是不是你二姐的新男朋友?”我说:“肯定不是,那肖老师怎么能跟你李将军比?我二姐的生活圈子很小,学校和家,星期天,她从不出门。”李文华的心又安了点,“你二姐是个谜,真让我琢磨不透。看她写给我的信,觉得她很亲近,可是看见她人,她冷得像一块生铁。”我把李文华送上火车时,他似乎还不晓得自己已坐在火车上,提议说:“我们去吃碗面吧?”我说:“还有一刻钟火车就开了。”李文华才醒过神来。

    我转身去了老兵饭店,梨花伯妈看见我,会心地一笑,“佳佳在厂里排节目。”我岳父看见我,对我也客气,问我爹和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好不好。正说话时,一年轻人来了,一开口说的是北方话。“佳佳在厂里排练国庆节的节目,”我岳父对年轻人热情地说。

    我望着这年轻人,年轻人也望着我,我岳父介绍我们认识说:“小潘,市民政局的干部。小何,大学生。”那年轻人觑我一眼,没坐多久又走了。我岳父斜睨着我说:“他是市里一个头头的儿子,他追我佳佳追得很紧。”我心里一紧,想可不能让这个小潘捷足先登了。我在老兵饭店坐了很久,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李佳也没回来。我回家时,妈问我去了哪里,我把我的遇见说给妈听,妈说:“你爹现在没权了,有些事情你要看开点。”妈沉默下又说:“哪天文军来了,我跟文军说说,让文军去问问李佳的态度。”

    就跟秀梅知道自己很漂亮样,李佳也知道自己很漂亮,也跟秀梅一样,随便站在哪里都会遭遇男性火热的目光。秀梅的俊俏是冷艳的,像巍峨的冰山,给人一种无法接近的威慑力和距离感,让想追她的男人觉得自己离她太远了。李佳的漂亮里洋溢着热情,她那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蛋和时髦的衣着,真可以用光彩照人一词来形容,这就让一些男青年敢于像雄飞蛾样朝着她这束亮光扑来。光她所在的工厂,追求她的男人就有一打,假如李佳对他们一笑,他们就会慎重其事地说:“李佳,你真的可以去演电影。”那是真心实意的,他们希望她好得更上一层楼,好让他们踮起脚尖看她,进一步为她高兴。李佳有一颗宽大、温柔的心,不像秀梅那般冷艳,见他们来玩她会用好饭好菜款待他们,还买来酒招待,陪着他们喝酒和说笑,直到他们再坐下去就不好意思了为止。

    李文军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却一点也不恭维,这个在抗日战争中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哥哥,视妹妹的漂亮而不见道:“妹妹,其实你也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王玉珍年轻的时候才是真正漂亮,她是哥年轻时候见到的最美的姑娘,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也老了!”他望着李佳又道:“人都会老,何家桃年轻时也漂亮,生了两个孩子后,不就是个女人了?”李佳望着她哥,“你什么意思?”李文军用他的感恩思想压妹妹说:“何家对我们家恩重如山,爸爸年轻时在外面革命,我妈一直寄住在何家,何家从没嫌过我妈。后来爸爸退出革命,带着你妈和你回到长沙,过着上顿不知下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这家老兵饭店最先是谁开的你晓得吗?”李佳答:“我晓得。”李文军继续说:“如果不是何家给这个饭店给爹和你妈安身,你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个未知数。”李文军直到这个时候才兜售正题:“文兵的妈让我跟你说,文兵喜欢你,你考虑一下哥的话。”李佳迷惑不解地问:“哥,你自己怎么还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