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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爹、家桃和秀梅都去了,去追悼这个瘫痪多年的死人。没有一个人掉泪,就连马姨的妈,那个与死者朝夕相处很多年的老女人也没掉一滴泪。有一会,秀梅死死地盯着她外公,想凭借自己炽热的眼力让外公死而复生,但她终于相信这种眼力只有民间故事里的神仙才有,她没有。她回来后说:“我觉得外公死得很安祥。”

    农历大雪那天,长沙就真的下大雪。就是那天中午,王玉珍端着钵肉丸汤,不小心溜一跤,又流产了,这是她生下白玉后第三次流产。王玉珍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回来后告诉何胜武,医生把她的卵巢取了,从此她再也不能怀孕了。身为残疾人的大哥听了这话一点也不遗憾,一边对画稿上的老虎进行修改,一边说:“你早就应该把卵巢取掉。”大哥是坐在堂屋里说的这话,一家人都听见了。大雪下了一个星期,天晴了。屋檐滴滴嗒嗒了好一段时间。一天上午喜雀落在葡萄枝上叫,叫来了二叔的信,二叔来信说他调往江苏工作,过年时他将带一家人回长沙过年。于是一家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买来新被子和新垫单,又买张宽大的新床放在楼上朝南的卧室里,挂了新窗帘,还添置了几套新碗筷,可是过年时,二叔一家人又没来,倒是来了封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说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

    这天下午,何家桃来了,抱着儿子,儿子郭承嗣长得胖嘟嘟的,何家桃却消瘦了。她女儿郭香桃扎着对小辫子,走在她爸郭铁城的身后。郭铁城一脸哀声叹气的样子,脸上一点也没有过年的喜庆颜色。他坐下,头低到胸前,抽着闷烟,他女儿站在他身旁,手搭在他膝盖上,仿佛在安抚她这个情绪低落的爹。葡萄藤上结着长长的冰锥,腊梅花却在窗前无声地绽放。家桃告诉我爹妈:“负责公私合营的干部昨天来了,跟铁城和他爸谈话,说社会主义不能允许有资本家,更不允许剥削,如果你们父子还固执己见,那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爹在参事室学了文件的,说:“社会主义是新政府积极奉行的主义,铁城,听我的,不要固执了。”郭铁城不悦地弹下烟灰,“关键是我父亲,我父亲认为砖瓦厂、被褥厂和油漆厂都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现在要他统统交给政府,他想不明白。”我妈插话说:“想不明白也要想明白。你奶奶的作坊和吉祥腊味店还不是被政府收到肉食水产公司了?”郭铁城诚恳地看着我爹说:“爸,你去跟我爸说吧,我爸那人死脑筋,听不进我和家桃的话。”

    爹去了。郭铁城的父亲名叫郭兴南,是个湘南汉子,个子不高,五十刚出头,比我爹小两岁,着一身蓝底白花的缎子棉衣,剪着大背头,头发被凡士林固定得很有形,因而在感觉上有点头重脚轻。爹不喜欢这个亲家公,因为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一笑,两颗金牙就有意无意地暴露出来,有时还会闪闪发光,这让有点新思想的爹觉得他太俗气了。解放后,爹当然没有过去威风,过去爹出门,前后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犹如蛟龙出洞,他一到,卫兵抢先跳下车清场、站岗,好像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龙。如今爹出门已没什么可炫耀,社会主义都好几年了,再没有特务要暗杀他了。亲家公当然没像以前那样敬重我爹,爹感觉亲家公的手软绵绵的,没从前那么多热情。爹坐下后开门见山道:“老郭,公私合营是好事,都合营了。你看了报没有?上海、天津和广州的很多大资本家都与政府合营了。”郭亲家忧伤地说:“找我谈话的干部说,一合营,财产就是国家的,厂房也归了国家……”

    爹不耐烦地打断郭亲家道:“人都是国家的,要那厂房干什么?你得洗洗脑了。”郭亲家皱着眉头说:“我九岁跟着我父亲到长沙来打拼,这份家业,是我一步一个脚印攒出来的。”爹跟郭亲家说了很多话,领教了什么是死脑筋,爹离开时强调说:“你如果不把思想改造过来,会吃亏的。”爹回到家对妈说:“人啊,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有天,何秀梅坐在客厅里拿着报纸,忽然叫道:“你们看,李文华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他爹被授予中将。李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将军。”何秀梅用红钢笔在“李雁军”和“李文华”的名字下分别画了一杠。大家就争相传阅这张报纸,大哥放下画笔,脸上无限倾羡地说:“文华是解放军少将,好啊,要是我这腿当年没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掉,我至少也是少将了。”何秀梅看着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说:“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要是’。”大哥觉得是这样,脸上就哀伤,目光变得空洞了。爹扫眼秀梅,“你跟文华该结婚了,你也不小了。”秀梅听爹这么说,心颤抖了下,却装出平淡的样子说:“我的事我自己知道。”

    秀梅走开后,大哥又把目光放到宣纸上,大哥正为沙河街的一户人家画老虎,那家人新建了栋房,想在客厅里挂幅老虎,找到我大哥,大哥应答了下来。爹说秀梅道:“跟她妈一个脾性。”我们都望着爹,不知道爹这话的意思,马姨在我们的记忆里很淡,像一杯温开水样没什么味道,但尽管淡,我们还是觉得秀梅与她生母根本就是两回事!爹这么说,我们都不理解。爹又说:“她妈表面随和,心很硬,硬得同石头样,硌脚。”秀梅从她房里甩出一句话:“不要说我妈,我妈又没得罪你们。”爹本来想说秀梅两句,话都冲到嘴边了,目光里似乎也有火,但爹终于没把话说出口地摇摇头,眼睛里的火光也隐匿了,转身进了卧室。

    星期天,我上街买钢笔,路过老兵饭店,就走进去。这是下午,梨花伯妈和周姨,还有李伯伯都在,他们看见我,梨花伯妈笑道:“大学生来啦。”我是来找李佳,目光四处搜索,却不见,我问:“佳佳呢?”周姨说:“佳佳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正在排练庆祝国庆的文艺节目。”我说:“佳佳那样子,一看就是有艺术细胞的。”周姨说:“上级部门要调她去,佳佳的厂里不放她。”正说着佳佳,佳佳回来了,洋气得一塌糊涂,头发烫成卷,很好看地蓬在头上,着橄榄色女式西服,内里一件雪白的尖领衬衫,下身一条黑色的在旧上海的女士身上很流行的裙裤。我呆呆地看着她,让我想起银幕上的王晓棠。佳佳对我一笑,用亲密的口吻叫道:“大学生怎么啦你?”我说:“我以为是电影明星从银幕上走下来了。”佳佳喜欢听奉承话,说:“我们厂长说我应该去演电影。”

    我在老兵饭店吃了饭,老兵饭店已公私合营了,成了长沙市饮食公司的一家饭店,饭店里多了三个年轻人,两女一男,是公私合营合来的职工,男的是厨师,女的是收银员。我岳父、梨花伯妈和周姨只认做事,不再与钱打交道。到了吃饭的时候饭店就热闹了,一些人来吃饭主要是冲着李佳来的,这些客人大多是男的,不是住在附近的男人就是慕名来的。那段时间,我岳父一家人还住在饭店里,那些顾客看见李佳就嚷嚷叫叫,表示自己有钱。有的顾客甚至色迷迷地赞美李佳说“你真漂亮”。李佳不搭腔,不给男人找她调情的机会。

    那年月,新中国才成立几年?有些旧中国里过来的男人就色胆包天,占着家产殷实,喉咙就粗。有天,一个公子啪地一声,一块金砖啪在桌上,那金砖比一个火柴盒还大,在灯光下黄灿灿的。公子说:“李小姐,我要娶你,这是订金。”这样的订金确实很重,能把很多未来的岳丈大人压得头晕目眩,但搞过革命的我岳父知道轻重,他把金子退给那公子,“现在是社会主义了,”我岳父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李佳已经许配人了。”那公子一拍桌子,“许配给谁了?我用钱把李佳赎回来。”我岳父歪着身体觑那公子一眼,“你惹不起的。”公子自认为自己家在长沙还有点势力,不相信道:“谁?”我岳父说他当时灵机一动,拿我回绝了那公子:“何金山的儿子。何金山你知道吧?湖南新编第一军军长。”那公子迟疑片刻道:“你说的是国民党的军长吧?”我岳父板着脸道:“那我再告诉你,何金山的二弟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三弟是志愿军副军长,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是‘烈士军属’,门上的牌子还是军区首长亲手钉上去的。”公子一听,人蔫了,将金砖放入口袋。

    我岳父把这个金砖插曲说给我听时,我笑得饭都喷了一桌。从我岳父说的话里,我觉得李爱国把我当做他女婿的人选了。我心情很好地回到家时,家里坐着个英俊的将军,是李文华,穿着肩章上嵌着一颗红五星的将军服。天其实很热,实在不应该穿将军服,但李文华就是要穿着将军服给何秀梅看,他步入青山街时,街上的人瞅见了都十分羡慕,有人在他背后说:“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服,他是将军呢。”李文华听见了,舒坦极了,走进青山街三号时,尽管热得汗流浃背的,他也不肯把将军服脱掉,因为他热恋的何秀梅还没回来,他要穿着这身将军服给秀梅看。他妈张桂花说:“文华,你看你,背都汗透了,快把军服脱了。”李文华不但不脱,隔了会,又把将军服的风纪扣也扣上,硬着脖子坐在客厅里。何秀梅那天参加她同事的婚礼,跟着同事一起闹新房,晚上十一点钟了,她才哼着歌曲回家,见着一身将军服的李文华腰杆笔挺地坐在靠椅上,马上高兴道:“李将军,真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