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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大哥开了三个夜班,把雄狮绣好后,送给了李老将军。百鸟图是大哥先绣好的,号称一百只鸟,其实只绣了五十几只,喜雀、鹦鹉、斑鸠、八哥、燕子、白头翁和麻雀等等都绣在上面了。何军花看着这幅百鸟图,十分喜欢。大金说:“我最佩服大哥,干一件事成一件事,这就是我们的大哥。”大哥听了这话说:“大金,这是女人干的事,你是取笑我啊。”大金笑道:“女人干的事你也能干好,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大金的妻子——那个厂里的报幕员抿嘴一笑——这是个文静的贵州女人,一张脸上皮肤略有点儿粗,鼻梁挺好看,额头也生得圆圆的,她笑着说:“大哥,大金在家里经常说起你。”

    何大金在青山街三号住了两天,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岳麓山、桔子洲头和天心阁。他女儿丽丽三岁了,模样挺聪明,一张嘴跟早起的麻雀样,叽叽喳喳个不休,可不像她爹小时候。星期天,他走了,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他一家人离去,折回客厅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大金的母亲送大金来时,他才一岁半。”爹的目光抛在葡萄藤上,天空就显得斑驳,这一天的天色有点阴沉,空气中飘着阴沟里传上来的臭气。爹喝口茶,把目光放到走进来的白玉身上,白玉打篮球回来,一身的汗。爹看着他这个孙儿,白玉长得十分高大,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爹说:“白玉,爷爷从没看见你搞过学习,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玩上。”白玉把背心脱下来,拧着,汗从背心上往下淌,“爷爷,打篮球是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爹不高兴地批评孙儿说:“爷爷告诉你,不读好书,不行的。”奶奶看着她健壮的重孙说:“我白玉是个壮小伙子,可以去当兵了。”

    大嫂和李佳在做饭,张婶婶可能是老了,炒的菜越煮越烂,小菜都煮成黄色了,我们就不让她再炒菜。今天没有荤菜,大嫂炒了个青辣椒,炒了个南瓜,炒了个丝瓜,还炒了个酸菜炒香干。一家人吃饭时,大哥停止了画画,此前,他那半截残肢趴在桌子上画工笔花鸟。大哥气色不错,说:“哎呀,今天的菜还可以啊。”奶奶说:“秀梅还没回来。”奶奶的话音刚落,秀梅的一只脚便迈进了院子门。秀梅今天去一个同事家帮忙,那同事的母亲死了,秀梅在同事家吃的中饭,此刻她回来,洗了手,坐到桌前说:“我那个同事的母亲还只四十多岁就死了,人啊,匆匆几十年。”爷爷举着的筷子停在空中问:“你是说哪个?”秀梅说:“爷爷,我是说我的一个同事。”下雨了,雨下得很凶,打在地上溅起了雨雾。

    过了几天,李雁军将军来辞行,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他与我二叔去考查了几个县,见到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农民,且个个都是一脸菜色,这就把他荣归故里的好心情弄得七零八落了。他告诉爷爷奶奶和我爹,“农民真的揭不开锅了,一些农民因营养不良,患水肿病死了。”他说这话时脸色很沉重,“有的乡下女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周围全是黑晕,因没东西吃,山上的野菜都挖光了。”他说完这话,眼睛湿了,泪水在他两只眼睛里打着转儿。张桂花从街上买菜回来,一见李雁军,脸上的表情就僵了,因为她始终不能接受李雁军如今是别人丈夫的现实。李雁军为我爷爷做进八十岁的生日时,张桂花借口肚子痛,硬是不肯赴宴。此刻,张桂花一看见李雁军,脸上的肌肤就闹起意见来了,显得紧张、慌乱,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又被大风吹得像要连根拔起似的。李雁军并没打算在我们家吃饭,奶奶和我爹都留他,李雁军看下表说:“不吃了,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一辆挂着军区牌照的黑色轿车在街口等他,警卫员跳下车打开车门,爹就止步,对李雁军挥下手。

    李雁军确实给中央领导写了信,还给中央军委写了信,要求紧缩军队开支,军民共度难关等等。李雁军还在信上要求说:“他现在还年轻,还可以为党和军队工作”。李雁军写完信后就在家等消息,他等了三年,三年里没有任何处理意见落到他头上。三年里,国家已平稳度过困难期,人民不再为吃饭而犯愁了。这一年十月十六日,中国研制的原子弹在中国西部地区爆炸成功了。李雁军在军区礼堂观看了纪录片后大为吃惊,后悔自己没参与或领导核工业。这可是一次历史性事件!李雁军十分后悔地对李夫人说:“几年前在北京开会,我碰见张爱萍上将,张爱萍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搞原子弹,当时我不知道原子弹是啥东西,就回答张爱萍我喜欢做军队的基层工作。不想原子弹就爆炸了。”李夫人看着李将军,见丈夫两鬓都白了,顶上的头发于这几年中也稀薄了,呈露出头顶,便说:“雁军,你照照镜子,你老了,打个报告退休吧,挂着也不是个事。”

    李雁军很不愿意听到别人说他老了,这几年里,他很少照镜子,即使是走进军部理发室理发,他也不看镜子,而是闭着眼睛,因为他害怕看见自己这张日渐衰老的脸。那天晚上,他仔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认输了,“我真的老了。”他考虑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乞求地对夫人说:“我想回湖南。”李夫人看着她这个年纪大了就常念叨家乡的丈夫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李雁军就打了报告,报告中说他想退休后回湖南居住。军委很快就同意了他退休的请求,并让湖南军区妥善安排好前军区副司令员李雁军中将退休后的生活。

    李雁军带着李夫人和女儿回了湖南。他被安排住进军区疗养院的将军楼,这是一栋上下两层楼的红砖楼,家里与普通老百姓最明显的区别就是装了电话。客厅里还有宽大的沙发,那是军区后勤部送来的,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将军楼的前面是花园,种着几蔸月季。李将军对后勤部的军官说:“给我弄两株腊梅来。”后勤部的军官说:“明年一开春,我就挖两棵腊梅树来。”后面有一块菜地,供将军们栽花或种菜。有的将军是农民出身,不爱种花而喜欢种菜,所以这块菜地就比较宽广,足够将军们劳作。李将军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出疗养院,像老百姓样挤上公共汽车,来了青山街。青山街沿街的墙上,张贴着很多红纸黄纸上书写的标语,都是“热烈祝贺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或“坚决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李雁军若有所思地沿途看着,想起很多年前这条街上一片混乱,到处是垃圾和乞丐,什么事情都无人管,就觉得革命终究还是革出了一个新中国。

    爹很高兴地接待李雁军,又要我把岳父也叫来吃饭。我岳父也退休了,每天拿着几根钓杆去湘江钓河鱼,有时候还真能钓几条河鱼回家。河鱼很鲜美,岳父每次钓到大一点的河鱼就拿来给我爷爷和我爹吃,说河鱼是野生鱼,好吃。岳父由于经常在河边垂钓,一张脸晒得就很黑,一个冬天下来,脸还是黑的。冬天里,河边上冷,岳父就不钓鱼,因舍不得烤炭火就窝在被窝里,手里拿张报纸或捧杯茶,埋头过着他的退休生活。我那天去叫岳父,感觉岳父并不想见一个个革命成功的人士,也许他坐在他们面前,有些自惭形秽。岳父说:“见面也没什么话说。”路上,岳父阴着脸,不说话,似乎有点怪我叫他。岳父和他堂兄握了手,三个老人面面相觑,他堂兄说:“雁城,我现在跟你一样是老百姓了。”岳父说:“您退休住军区疗养院,我怎么能跟您比?”李雁军哈哈一笑,爹从柜顶上取下象棋,三个老男人就围着桌子下象棋。岳父不是他堂兄的对手,因为他堂兄这几年在军区赋闲时,基本上是在研究下棋,而我岳父这几年把心思都花在钓鱼上了。爹就帮着亲家公走棋,三个老人下得十分投入,一局完了新一局又开始了,都皱着眉头思忖,脸上的皱纹里都夹杂着狡猾的思路。只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喝一声“将”,接着就是李老将军笑。

    三个老人玩得很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饭自然是大嫂和李佳做,张桂花于两年前被她儿子接走了。那年李文华调成都军区的某军任副军长,他回了趟长沙,把母亲接走了。张桂花在长沙活了大半辈子,不适应甘肃清冽的西北风,但比较喜欢成都温湿的气候,留了下来。妈对三位老人说:“先生们,吃饭了。”

    吃饭时一大家人,爷爷奶奶坐上席,李雁军傍着爷爷坐,我爹傍着奶奶坐,岳父傍着我爹坐。然后是大哥、大嫂和李佳,还有两个小孩。我又添了个孩子,取名何五一。何五一生于五月一日,那一天是国际劳动节,长沙市的很多单位组织游行,以庆祝劳动人民自己的节日。李佳自然也在游行队伍里,挺着个大肚子。游到五一路时,她突然肚子痛,知道自己要生了,厂里的几个女同事只好终止游行,急忙把她送进路旁的口腔医院,我的二儿子何五一是在口腔医院生的,早产,七月子,一岁多了,能走路和说话了。我大儿子何国庆长得像一只小牛犊,结实得很,有点歪着脑袋看人了。爷爷从没抱过我,甚至也没抱过他的另两个重孙白玉和国庆,但爷爷却喜欢搂着五一,让五一坐在他腿上,还时常把他的手掌心放在五一的脑门顶上,说是要将他那身力气灌输给他这个最小的重孙儿。我们笑爷爷没科学常识,爷爷居然毫不计较,反而满脸慈祥地对我们说,五一像他小时候。我们谁也没见过爷爷的小时候,奶奶也没见过。五一小时候不知是严重缺钙还是在他妈肚子里生长的时间少了,就罗圈腿,一推就倒。白玉不怕老爷爷,取笑说:“老爷爷,那您小时候不怎么样啊。”

    国庆却喜欢围着他大伯伯转,看他大伯绣花和画画,自己拿张纸拿支笔,站或趴在他大伯一旁画。他大伯一高兴,就给他的画修改两笔,国庆就照着他大伯修改的图样,重新画。妈看着孙子画画,也喜欢,妈一身的事情,没时间把孙儿揽在怀里享受天伦之乐。党组织通过很多复杂关系,终于证实我妈的父母——也就是我外公外婆都是一九二七年“马日变事”中牺牲的烈士,组织上觉得既然我妈是烈士的后代,就应该让我妈入党。市里的一个领导,曾与我外公共过事,都是当年工人纠察队的,他亲自找我妈谈话,要我妈积极靠拢党组织。妈于一个春风习习的晚上,坐在窗前恭恭敬敬地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医院党组织。一年后,曾经是国民党少校的妈,洗心革面地成了中共党员,并于当年提为医院副院长。有人不理解,到处打听我妈有什么来头,医院党委书记解释说:“付琳同志的双亲是革命烈士,市委领导打了招呼,要我们多多关心烈士的后代。”妈当了副院长,人就变了,觉得自己既然是烈士的后代,就不能丢烈士的脸,干起工作来就没日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