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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还在五年前的秋天里,一个灰暗的星期五中午,一个脸上长着颗肉痣的中年男人着蓝色秋裳,表情冷淡地走进青山街三号,望着我爹说:“您是何白玉的爷爷吧?”爹点头答:“我是,您是——”中年男人说:“我是何白玉的班主任,姓高。”何白玉这年进高中了,一张尖脸,高高瘦瘦。高老师一副看我爹不起的样子,绷着脸说:“何白玉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他让班上一个名叫孙燕的女同学怀了孕,孙燕的母亲找到学校,要求学校严肃处理。”

    当时一家人刚吃完中饭,碗筷还没收拾地坐在客厅歇饭气,我爹妈和大哥、玉珍都瞪大了惊讶和羞愧的眼睛!白玉还是个学生呀,谁也没把他当男人看,这简直太荒唐了。爹当即满脸通红,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似的,他看一眼大儿子,大哥也满脸绯红,因为大哥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做出这等事。爹问:“白玉呢?”高老师回答:“孙燕的母亲告到派出所,上午派出所的人把何白玉带走了。”高老师说完这些,古怪地一笑,走了。一家人面面相觑,这事太突然了,真让全家人匪夷所思!大哥的手握成拳头,砸向桌子,嘭,桌上的碗筷吓得都跳弹起来,有几根筷子因从没受过这样大的惊吓,索性掉到地上,好离我大哥远点。我妈拣起筷子,边说:“胜武,你也不要生这么大的气,白玉还是个孩子,重在教育。”爹觉得这事很龌龊,说:“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怎么对得起人家父母啊?”玉珍紧张极了,望一眼大家问:“那现在怎么办?”秀梅尖声说:“派出所会处理的。”爹、我妈、大哥和玉珍就同时望着秀梅,秀梅忿忿地说:“你们没发现?他小小年纪,把头发烫成个飞机头,还只十五岁就这么爱漂亮,这不会出问题么?”

    那个秋天的下午,玉珍去了学校,学校里的人见玉珍是何白玉的母亲就都走过来看,仿佛我大嫂是从外星来的异物。学校教育处主任是个女人,与玉珍年龄相仿,她很鄙夷衣着朴素的玉珍道:“孙燕的父亲是红军,参加过长征,现在是W厅厅长,她妈是处长,官都很大。你儿子竟把红军女儿的肚子搞大了?人家家长十分恼火,要枪毙你儿子呢。”玉珍马上讲狠话道:“枪毙最好,这样的人留着是个祸根。”教育处女主任见过当妈的讲狠话,但没见过当妈的如此愤怒和无情,反倒没那么刻薄了,说:“枪毙何白玉不是学校的事,这要由法院和公安机关定,你去派出所打听吧。”玉珍本来想代儿子作一番检讨,见这些老师都把她当坏女人看,就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她朝派出所奔去。

    派出所的所长接待了玉珍,他已经审问过何白玉,说他知道我们家的事,因为他爹曾是我爹的部下,抗日战争时期战死在黄土岭,但他说他对何白玉一事爱莫能助。他打个嗝,摸着自己牙神经痛的那半边脸,“据你儿子交代,两人一起读的小学又一起读的初中,两人于八月里前后有过三次性行为,都是在孙厅长家……这样说吧,孙厅长的女儿也有责任。”玉珍不知道派出所所长说这番话的意思,盯着所长。所长并没有完全站在孙厅长那边,替她分析说:“如果只是发生一次性行为,是可以视为强迫,在不同的时间发生了三次性行为,加上他们又同学多年,那就是女孩子自愿的。何太太,那女孩子发育也较早,女孩子自己也承认与何白玉前后有三次性行为。”玉珍听所长这么说,感觉所长是站在不偏不倚的位置上,不像学校的那些老师,仿佛她的儿子是个大流氓。她感激地看着所长,请求说:“我能见我儿子一面吗?”所长对手下说:“带她去吧。”

    何白玉被关在一间潮湿阴暗的房子里,就关着他一个人。他妈走进去时,何白玉看见妈就欣喜地叫道“妈”。玉珍似乎直到今天才发现,儿子长得比她高出足足半个头。玉珍抬手扇儿子一耳光,恨骂道:“你个下流东西,怎么不死?你把我和你爸的脸面都丢尽了,还有脸叫妈?!”何白玉颓然地坐下,玉珍看着儿子,儿子的身高已一米七好远了,发育得是有些超常。“你怎么能跟女孩子干那种事?你怎么不一头撞死?!”玉珍说完这话,将一张冷冰冰的脸一扭,走了。玉珍很自责,对大哥和我妈说:“我也有责任,我太只顾工作,哪里管过白玉啊。”大哥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道:“我事事都由着他,哪里想到他会变得这么坏。”奶奶倒没有爹和大哥他们急,反倒天真地说:“把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孩子当然从那个叫孙燕的女学生的肚子里打掉了,女学生转了学,何白玉却被学校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所接受劳动教养两年。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大人们都热情高涨地忙着建社会主义,年轻人也效仿大人,一心向上,何白玉居然做下那种事,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老实说,如果何白玉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就有可能被判重刑。一家人都觉得这是何白玉自找的,回忆起何白玉,都觉得这孩子从小就四肢发达,体格健壮,却没长多少脑髓。玉珍去了趟劳教所,因为奶奶说“不能因为孩子犯了错误家里人就不管”,又说如果是农村,这也不算什么错误,以前,她做姑娘的时候,农村里,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的,有的是。奶奶见全家人都无动于衷,她亲自下厨,炒碗香喷喷的辣椒豆豉鱼和一大碗红烧肉,准备自己去看重孙儿。玉珍当然不会让奶奶去,就拎着奶奶准备的食物,去了劳教所。

    劳教所在郊区,那天下着冷雨,玉珍赶到劳教所时已是九点多钟,由于雨很大,路又不好走,裤脚都打湿了且一脚的泥。劳教所的干部接待了她,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干部看见她就起身对她笑。玉珍见他的笑容很友善,却想不起他是谁,也对他笑了下。劳教所的干部说:“何夫人,不认识我了?”玉珍听他叫“何夫人”,吃了一惊。那劳教干部说:“十多年前我是何军长的警卫,姓宋。”玉珍说:“哦。”宋干部问:“何军长还好吗?”玉珍答:“我公公还好。”宋干部说:“您是来看何白玉吧?”玉珍点头,宋干部就带玉珍去一间宽大的教室,那教室已不是教室,而是劳教人员劳动的室内工间。一拉开门,一教室的人,都剃着光头,着一色的蓝棉袄,全埋头在自己的课桌上粘贴火柴盒。宋干部指着一隅对玉珍说:“他坐在那里。”玉珍朝宋干部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儿子正低头贴火柴盒,把印着工农兵的小图片贴到火柴盒上。宋干部叫道:“何白玉。”

    何白玉一转头,看见妈,忙起身,走拢来。玉珍看着儿子剃着光头,脸色灰暗,脸上还有些青春疙瘩,便跌下脸说:“白玉,你要好好改造。”宋干部责备的形容盯着何白玉,“看见妈也不叫声妈?”白玉就叫了“妈”,宋干部说:“下这么大的雨,天又冷,你妈还特意赶来看你,你要努力改造思想。”白玉忙点头。玉珍把拎来的食物递给儿子,儿子一打开装着红烧肉的铝盒子,眼睛一亮,也不管妈和宋干部,把贴火柴盒的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抓起一坨红烧肉就往嘴里送,那肉上凝着猪油,他又抓起一坨红烧肉放进嘴里,一边舔着粘到手指上的猪油。宋干部说:“何白玉,把东西都收好,回去做事。”何白玉在宋干部面前很听话,抱着东西向号子走去。玉珍回到家已是吃中饭的时间,她对爹说:“劳教所里有一个姓宋的干部,说他十多年前是您的警卫。”爹回忆不起来,因为十多年前他有一个营的警卫,四五百官兵,除了营长、连长,连以下的士兵,爹基本上没有记忆。

    何白玉在劳教所里只呆了一年零三个月就放出来了,这是他有一个当副省长的叔爷爷,副省长的叔爷爷与公安厅厅长一说,何白玉就出来了。何白玉出来后就整天在家里玩,要不就趴在床上睡觉。爹本来想找李文华,让这个体格健壮的孙儿去当兵,但一打听,判过劳教的青年部队不要,爹又不希望他这个孙儿整日游荡,就跟他二弟商量。二叔当然不会不管,他给这个侄孙儿谋了个工作,在农业厅的招待所跟厨师学艺。这已经够给何白玉前途了,那个特殊年代,很多从劳教所里出来的人,一般都在街道上做临时工,有关系的或好一点的,也只是进某区办工厂下苦力。奶奶一直器重她这个重孙,自然也关心她重孙儿的前途,奶奶说:“白玉,你劳教过,更要表现好。”奶奶也有政治觉悟了,判断事物也是站在爹和秀梅的立场上,但奶奶比爹和秀梅对白玉更有信心,在奶奶那双业已浑浊的目光里,怎么看何白玉都是一块金子。奶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很肯定地大声说:“我白玉的前途,一定会很大很大。”大家都笑,于笑声中秀梅想起她姐,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家桃。”

    家桃有两年没来信了,家里人都牵挂她。一是家桃小时候很懂事,留在一家人的印象里是个漂亮、温柔、贤惠和又能吃苦的姑娘;二是大家心里都清楚,郭铁城打成了“右派”,她的日子再好也只有那么好。因现在已没那么多人缠着秀梅,李文华的来信也写得草率或简短,不需要她用大量的时间写回信,因此她能腾出时间想别人了,她说:“我想去看家桃。”第一个响应的是何白玉,“小姑妈,我也想去。我还真想大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