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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姑侄俩按家桃来信的地址沿途问一个个资兴人,终于在傍晚时分走进了家桃的家。尽管姑侄俩知道,何家桃是跟着“右派”丈夫一家来改造思想的,何家桃写信肯定是拣好的方面说,这种心理准备虽然充足,然而与他们见到的家桃的生活还是出入很大。一间破房子,房子的一边墙还打着撑桩,不然那堵墙不定哪一天就会垮。房里摆三张床,床上的蚊帐全是补了又补的;一张桌子,脚脱了,用砖头垫上。桌子上摆着热水瓶和几只杯子。一个大柜,很旧很破,柜门因坏了斜放在地上。再就是几张破椅子。锅灶都挤在门旮旯里,因而室内被油烟熏得乌黑的,蚊帐上都悬浮着油烟尘。“大姐,”秀梅一眼就认出正弓身择菜的家桃,家桃听见秀梅叫大姐就直起身,“秀梅,”大姐说,接着她看见白玉站在门口对她笑,大姐疑惑这个高大的青年是谁,白玉叫了声“大姑妈”。大姐说:“你是白玉?长这么高了?”

    家里有两个孩子,郭香桃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在县城中学读书。郭承嗣坐在他那张破床上看一本连环画,那是一本说岳飞故事的连环画。秀梅和白玉走进这间破烂房屋时,郭铁城还在打扫公厕。郭铁城的妈睡在床上,她病了,患着恼人的风湿病,膝盖肿得比馒头还大。她坐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家桃让女儿和儿子分别叫秀梅“姨”,叫白玉“哥”。两个孩子脸上都没有喜色。郭香桃穿着她父亲的白汗衫,一条灰色裤子,尽管这身破旧衣裤实在无法衬托她的美丽,但也掩饰不住她的漂亮。她长着一双眼皮双得很好看的眼睛,鼻梁挺直,一张略微瘦削的瓜子脸蛋似有些苍白,但脸的轮廓却俏丽迷人。郭香桃很懂事的模样起身,为姨和表哥洗杯子,倒了两杯放了解暑药的凉开水,端一杯给秀梅又递一杯给白玉。郭承嗣打个赤膊,一看就有些发育不良,一脸土色,很瘦,两边的排肋骨一根根很现形地杵在腹部上,穿一条母亲亲手缝的白粗布短裤,两条腿如两根柴火棍样安在他的髋骨上。他有些像女孩子样羞涩,目无定所,你看他时他忙怯懦地把目光移开。家桃说:“叫姨呀,傻孩子。”郭承嗣才勉强叫声“姨”,家桃说:“还有表哥你没叫呢。”郭承嗣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表哥”两个字。白玉觉得表弟不但胆怯,还有点发育不全。门口有卖冰棍的经过,秀梅叫住卖冰棍的,买了五支冰棍,她见郭承嗣撕开冰棍纸,吮冰棍时那副异常兴奋的馋相,就明白这个侄儿怕是很少吃冰棍,又走出门买来四支给她姐弟俩吃。

    天完全黑下来时,郭铁城才回来,身上有大粪臭,可能是在拖粪时有粪便溅到身上了。他很高兴,“今天我的左眼皮直跳,原来是你们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烟,放到桌上,笑呵呵地对白玉说:“抽烟。我去洗个澡。”家桃早为他准备了一壶热水,他提起那壶热水和半桶冷水,去了公厕,在公厕里臭烘烘的走道上洗澡。他洗澡回来,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臭气,估计是公厕的臭气在他身上萦绕不散。

    吃饭就三个菜,一个酸菜、一个白菜和一条咸得苦的腊鱼。秀梅没看见家桃的公公,便问郭铁城,郭铁城很平静地告诉秀梅:“一九六0年过苦日子时,家里没吃的,爸为了不让孙女和孙儿饿肚子,自己喝水充饥,得水肿病死了。”白玉在火车上听秀梅说过一大堆大姑妈家的事,就没大没小地笑道:“姑爹,你爸在解放前是个大资本家,想不到到头来却是活活饿死,真是天大的笑话啊。”郭铁城悲伤地摇下头,秀梅没说话,想这个当年很有钱、家里人客不断且餐餐大鱼大肉的郭兴南,临了却饿死在床上,这不是个讽刺?

    大姐与大姐夫睡一张床,郭香桃与郭承嗣姐弟俩睡张床,一人睡一头,郭母睡张小床。大姐家是没法睡的,好在秀梅早想到这些,带足了钱粮。吃过饭,大姐带她和白玉去一家旅社开间双人间,一人睡张床。旅社的负责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大姐说:“这是我亲妹妹,这是我亲侄儿。他们是姑侄,特意从长沙来看我。”三个人走进房间,在两张床上坐下,离开破烂不堪的郭家,秀梅才开口说:“姐,我们原来以为你过得好,没想到你的日子过得这么苦。”大姐一脸凄凉,隔了片刻说:“我如果在信中诉苦,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当年我嫁给郭家,哪里会想到这个结果?”秀梅看着姐,姐老多了,皮肤已没了当年的光泽,有点像她们的妈了。秀梅动了恻隐之心,声音里就含着怜悯,“跟我们回长沙吧,姐?”家桃一脸忧伤地摇下头,“现在一家人全靠我,我要是走人,这个家会垮。”家桃说:“香桃读初中,承嗣读小学,我在针织厂织衣,下班回家就要浇菜,我种了好些蔬菜,只要有空地我就种菜,菜都种到隔壁家和公厕边了,白菜蕹菜丝瓜南瓜茄子辣椒,蔬菜不要掏钱买。晚上就在家剥花生。”她把一双手展示给秀梅和白玉看,“你们看我的手,这都是握锄头和剥花生剥的。”她的两只像老农民样的手,既粗糙又长着一个个硬茧,“我如果跟你们回长沙,这一家人都会饿死。”秀梅很佩服家桃一个人挑着一家人的担子,“姐,你真了不起。”

    白玉见大姑妈一家人的生活落魄成这样,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既寒心又悲愤,拳头都捏紧了,好像要打人似地盯着大姑妈说:“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大姑妈?”家桃看着侄儿,表示感谢说:“谢谢。县里不像大城市,右派就是坏人,管得很死,你们帮不了我的忙。”白玉打了床铺一拳,那一拳力量有点大,床板发出一声惨叫,震裂了。秀梅和家桃同时盯着白玉,白玉扯开草席看,床板被他一拳砸烂了,他把草席放下说:“我回去后跟叔爷爷说,叔爷爷肯定能想办法。”家桃变得同她妈一样固执和坚强地摇手道:“千万别让我二叔沾上我们郭家的边犯错误。郭家倒了大霉,别再连累我二叔。”家桃把自己镶在“郭家”上了,她把疲劳的目光投到窗外,窗外是七月里灰暗的天色,一股山风吹进来,抚动着她额头上散乱发干的头发,接着,她脸色忧伤和诚恳地看着白玉,“我二叔是革命派,郭家是右派,下面的人会拿这事做文章,我还没倒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那天晚上,白玉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手就捶着床。天热得很,尽管山城的夏天不是很热,但白玉心里为大姑妈的境遇窝着火,就躁热。秀梅说:“怎么啦?”白玉说:“我想为大姑妈家出口气。”秀梅看着她这个身材高大的侄儿,想她这个侄儿脑袋里可没有道德之弦,是一头猛兽,走路时一双四十五码的大脚噔噔噔噔,落地铿锵有声,看人时目光很凶。秀梅想起家桃的生活如此困苦,还死要面子,在信里说“我一切都好,请你们不要挂念”,心里也极不好受,她索性坐起身问白玉:“你有什么办法为你大姑妈家出气?”白玉破罐子破摔道:“我反正劳教过,档案里已记了一笔,我要报复害大姑妈一家的人。”白玉说完这话,下定决心的样子盯着秀梅,“小姑妈,我明天一定要问大姑妈,是谁把她一家打成右派的。”秀梅怕侄儿搞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制止说:“你不要搞歪门邪道。”

    次日一早,秀梅和白玉又到了家桃家,家桃一家人吃着稀饭,没任何下稀饭的菜。郭铁城吃完稀饭,拿着扫把和肮脏的塑料袋出门了,他有六个公厕要打扫。郭香桃和郭承嗣因放假了,姐弟俩都乖乖地坐在房里剥花生。婆婆的风湿病发了,下不了床。秀梅和白玉默默地看着香桃和承嗣剥花生,香桃剥得快一些,承嗣剥得不急不慢和没精打采,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怜。秀梅就帮他姐弟俩剥花生,边问他姐弟俩话。

    家桃去请了假,一会儿折回来,也忙着剥花生。白玉瞪着大姑妈问:“大姑妈,当年把大姑父打成右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家桃不解地望着白玉,白玉说:“我想了解一下。”家桃就把目光投到门外,门外有一株歪脖子柳树,柳枝在山风中飘摇,有一条狗跑过。家桃说:“那人姓赵,是油漆厂的工会主席。”白玉说:“他恨大姑父?”家桃鄙视地说:“这个姓赵的工会主席很坏,曾经想调戏过我们家的女佣,那个照管我们家承嗣的小吴。承嗣两岁后,小吴就去油漆厂上班,但还住我们家。有天,我见她在房里哭,问她,她告诉我工会赵主席想跟她做那种事,把她按在工会的桌子上。过了几天,赵主席又调戏她,我就拉着小吴去找赵主席,警告他再敢调戏小吴,我就去派出所告他。”秀梅鄙夷地冷笑一声,“这样的人怎能当工会主席?”家桃拢下鬓角,因为缺乏营养滋润,那头发就干燥。白玉望着家桃姑妈,家桃姑妈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变成了饱经沧桑的苦脸。白玉说:“大姑妈,我会帮你出这口气的。”家桃叹口气,“铁城打成右派后,也有人同情铁城,就背地里告诉铁城,局长召集的那个会上,赵主席往铁城的头上扣屎盆子,说坏话。”

    郭铁城很瘦,一脸土色,境遇把他年轻时令我大姐作迷的风流倜傥的相貌改变了,变得猥琐起来,年轻时常挂着两撇笑的嘴角,如今只有几条邋遢的皱纹。他把扫把和塑料桶放在门外,对秀梅和白玉说:“真对不起,家里连招待你们的东西都没一点。”秀梅已拿了他家的肉票称来几斤猪肉,家桃正站在案板前起劲地切肉,把肥肉和瘦肉分割开,家桃说:“今天有肉吃。”郭铁城笑了下,笑得很古怪,笑完后脸上的表情又迅速凝固了。郭承嗣走过去看母亲切肉,脸上是那种急切的形容。家桃说:“今天有肉吃,你要谢谢姨。”郭承嗣羞怯地看眼秀梅,姐姐抢在弟弟前面说:“谢谢姨。”秀梅听侄女这么说,辛酸得眼睛都湿了。

    吃饭时秀梅和白玉都没吃肉,就吃点白菜和家桃学本地女人做的酸黄瓜,因为两个孩子嘴里吃着肉,眼睛还盯着碗里的肉,这让秀梅和白玉都不想朝那只碗伸筷子。家桃说:“你们吃肉啊。”秀梅答:“让两个孩子多吃点,我们在长沙吃肉是经常性的。”

    吃过饭,有一段空闲时间,白玉简直不相信地瞪着郭铁城问:“大姑父,你们家曾经那样有钱,就没留一点家底?”郭铁城不说话地起身,打开那破大柜的抽屉,找出那张牡丹牌烟盒纸递给白玉看,“家底变成了这张烟盒纸。”家桃要把烟盒纸放回去,白玉向家桃要这张牡丹牌烟盒纸说:“给我,大姑妈。”郭铁城看着白玉,白玉却把烟盒纸放进衣服口袋说:“我来帮你查,如果李书记和那个保卫股长敢贪污你家的金银,我要他们好看。”郭铁城就点头说:“那你拿去,反正这对我们也没用。”白玉很气愤的样子说:“大姑父,你们好欺负,我何白玉不好欺负。”郭铁城和家桃都望着白玉,白玉年轻,目光里就夹着火,一张宽大的脸庞上,脸色却格外冷静和坚定,“我会帮你们出这口恶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