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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大人物见得多的何陕北是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野心家,这野心是他父亲给的,血液里就有。B厂那块地盘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他把侄儿约到德园吃包子,撺掇侄儿同他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显示他们叔侄俩是真正敢说敢干的革命派。何白玉就去联系其他厂的造反派,约好星期三一起向省委出发,揪斗省委领导,夺他们手中的权。这天,何陕北和何白玉各率领几千造反派包围了省委大院,解放军荷枪实弹地对着他们,他们也荷枪实弹地对着解放军。何陕北既兴奋,又十分紧张,他亲临指挥,对着广播喊:“解放军同志们,我们是中央文革支持的造反派组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昨天亲自打电话来,说‘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何陕北其实没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通电话,但他撒谎的本领是天生的,无须打草稿,又编道:“我们是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的命令,来揪斗湖南省的走资派,希望解放军同志分清黑白。”解放军战士犯难了,他们一听何陕北在广播里提到毛主席,又提到江青同志,就觉得这事儿十分棘手。他们不知道这是何陕北临时编的,为的就是诓骗解放军,让解放军袖手旁观。何陕北在广播里叫嚷:“解放军同志们,请你们让开,不要把枪口对着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的造反派。”解放军连长忙打电话请示省军区,省军区首长也弄不明情况,连长就下令撤岗,于是红旗军和工人革命军便浩浩荡荡地冲进省委大院。何陕北熟悉省委大院的一切,率领红旗军直奔办公楼,把正在会议室里开会的省委的造反派和一些老干部统统抓了。何陕北神气地说:“都给我老实点!”

    省委的造反派都哑了,一时不清楚何陕北是何方神圣,竟敢冲进省委揪人!何陕北脸上挂着冷笑,对他的弟兄说:“把牌子都拿来。”牌子早做好了,都有名有姓,写着“坚决打倒走资派某某”,或“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某某”。何陕北亲手给他们挂牌,跟授勋样,有个老干部不同意挂“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牌,何陕北使个眼色,B厂的两名工人冲上去,给那老干部当胸一拳,喝道:“老实点!”何白玉大步走来,蔑视道:“我们工人阶级都是大老粗,不跟你们这些走资派来文的,都跟我出去,排好队,游街去。”

    何陕北、何白玉叔侄俩带着众多人把省里的头头脑脑押到坪上,何陕北附在何白玉的耳朵上说:“我去救我爸,你先让他们站在这里挨批斗。”何白玉笑起来,“去吧,这些事我最拿手了。”何陕北在何白玉的肩膀上捏了下,带着他的红旗军弟兄来到关着他父亲的房前,门前有一个人守着,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是曾经殴打过何陕北的人。他一见何陕北那种威风凛凛的架势,就吓得腿打颤,何陕北盯他一眼,他手中的半截烟就掉到了地上。何陕北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惊恐地叫声“哎哟”,何陕北又踢他肚子一脚,喝令道:“开门。”那人生怕何陕北再打他,哆嗦着打开门,转身想跑,何陕北头也不回地冷着脸对部下说:“把他拖到外面狠狠地揍一顿。”

    我二叔何金林听到说话声,挣扎着坐起身,脸色灰暗地看着儿子领着一伙人进来。他不解地说:“陕北,你来做什么?”何陕北脸上呈现一丝在他父亲面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冷傲,“爸,我来救您出去。”革命了一辈子的何金林,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要被儿子解救!他没动,绷着脸说:“你这是胡闹啊。”何陕北见他爸瘦了,面色如墙,目光灰暗,就同情地望着父亲说:“爸,你自由了。走吧。”何金林瞪眼儿子,“陕北,我的问题组织上会搞清楚,你听爸的,不要胡来。”何陕北觉得父亲的胆子比麻雀的胆子还小,不像个革命者,说:“爸,我现在是红旗军司令,我们红旗军可以保护您。”何金林断然道:“我不要你们保护,你走吧,我不会跟你们走。”何陕北没想到他父亲这么不识好歹,他非常失望,为了这一天,他简直动用了一生的力量。他没有时间跟父亲磨嘴皮,外面还有一大堆事和一大堆人等着他发指示,他怜悯父亲道:“爸,门是敞开的,出不出去都由你。”何陕北觉得自己对父亲已经仁至义尽,就走出楼,他的部下已把那个看守他父亲的人打得不省人事,他随口说的一句话立即被部下执行得如此坚决、彻底,他暗暗高兴,手一挥,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那几天中的一天,中国第一颗氢弹在西部上空爆炸成功。长沙市各单位组织群众游行,热烈庆祝氢弹爆炸成功。不久,又组织群众看氢弹爆炸成功的纪录片。何陕北带领他的红旗军弟兄看了纪录片出来,感到氢弹爆炸的威力太了不起了。那段时间,何陕北偷偷读了希特勒写的《我的奋斗》,就觉得什么事情都事在人为,还觉得现在是个机会。在他眼里“文革”就是乱世,别人揪斗他父亲,他就揪斗别人的父亲。红旗军是他的亲兵,何白玉的工人革命军也听他调遣,他手一指,工人弟兄们就跟着他冲锋陷阵。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和号召力!上个星期一,他路过原中苏友好馆,见这处楼房不错,便对红旗军的弟兄说:“我们把司令部设在这里就方便了。”他的弟兄用不着他说第二遍,马上联系工人革命军的几百弟兄,在长沙街头发动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战争,子弹飞来飞去,硬把中苏友好馆打了下来。那天才叫过瘾,原来世界上的人都怕死,机枪一扫射,个个抱头鼠窜,不到一分钟,街上就空了。那些驻守中苏友好馆的造反派,在他们威猛地进攻下,乖乖地举起白旗。他和何白玉大摇大摆地走进中苏友好馆,把里面的人统统赶了出来。何陕北把中苏友好馆变成红旗军“司令部”,他睡最宽敞的房子,在那间房子里挂了幅戴八角帽的巨幅毛主席像,他坐在毛主席像前接见部下,部署新的战斗任务。一天,他午睡醒来,对来找他的何白玉说:“文化大革命应该早点来。早点来,我们就可以早点干。”何白玉咧嘴笑,“叔叔,现在也不晚啊。”何陕北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何白玉把腿架到另张椅子上,歪着头看他。何陕北穿着草绿色军装,左胸上挂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腰间系一根宽宽的牛皮带,牛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插一把五四式手枪。他递支大前门香烟给何白玉说:“我想把红旗军发展得更壮大,要变成全省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何白玉说:“叔叔,你野心不小啊。”何陕北更正侄儿的话说:“这叫雄心,人要有雄心壮志。你啊,就缺点雄心壮志。”何白玉笑笑。

    何陕北位置高,志向自然比何白玉大。叔侄俩下象棋,何白玉最多能看出对手走出某步棋之后的下两步棋,而何陕北却能看出三步或四步棋之后的结果。区别就是何陕北比何白玉看得远。何陕北不甘心只在厂里当老大,他想把他的威力散播到社会上去,好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他天生就是将才,煽动力大、欺骗性强,威力和凝聚力很快都凸显出来。红旗军在他不断的努力下成了一支锐不可挡的造反派组织,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他每次出门都被荷枪实弹的警卫们前呼后拥,他还没下车,警卫们就纷纷跳下车,把他围在中间。他想去哪里吃饭,警卫们会先走进饭店,驱赶开一些吃饭的人,护卫他吃饭。

    有天,他乘着北京吉普经过五一路,看见另一帮造反派正揪着我爹等人游斗,我爹走在前面,胸前挂块马粪纸板,板子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反动军阀何金山!!!”何金山的名字上还打把红叉,像要押赴刑场枪毙似的。何陕北对他的警卫说:“何金山的两个亲弟弟都是革命烈士,怎么可以批斗革命烈士的亲哥哥?去把他抢过来。”他的两个警卫跳下车,对后面车上的人说:“弟兄们,司令命令我们把何金山保护起来。”后面是一车荷枪实弹的红旗军弟兄,都是那个年代里的猛男,他们一听司令命令,纷纷跳下车,冲进游行队伍,把游行的队伍冲撞得稀里哗啦,把我爹抢了出来。那些抓我爹等人批斗的造反派们十分气愤,他们还从没遭遇过抢劫“历史反革命”的事件!就有人冲上来质问:“你们怎么可以抢我们批斗的坏人?”红旗军的弟兄可不买账,说:“抢你们的人又怎么啦?”那些造反派大多是省政府和省政协的一般干部,等同于秀才,秀才们说:“抢我们批斗的人就不对。”红旗军的弟兄说:“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你们一下子抓这么多人批斗,太自私了!这个何金山我们要了。”红旗军的弟兄把挂在我爹脖子上的马粪纸板摘下、扔掉,带我爹到吉普车前,何陕北打开车门大笑,“伯伯,是我。”

    爹一看见是何陕北,就又要回到游斗的队伍里去。爹说:“陕北,不可以这样的。我是历史反革命,批斗我是应该的。”何陕北想不明白我爹这样的窝囊废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就瞧不起我爹道:“你们这辈人怎么这么怕事?我爸是这样,您也是这样,真不知道您当年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我都怀疑您是不是真打过日本鬼子。上车吧,没事,伯伯。”爹迟疑着,回头看省政协的造反派,还想退回去,却被何陕北的警卫推上了车。

    此刻是上午十点钟,何陕北才起床,要去德园吃包子。何陕北还没下车,红旗军的弟兄就在德园前跳下车,走进去,把正吃包子的老百姓赶开,围个圈,还门前门后站了两排,端着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行人。待这几项清除工作完毕,何陕北才一身草绿色军装地下车,神气地拉着我爹步入德园。德园是长沙有名的包点店。何陕北坐下,对我爹得意地一笑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就好在大家都可以革当权派和走资派的命。伯伯,要侄儿看,您幸亏没掌实权。”包子上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营业员端着一只白盘子,搁着满满一堆包子,笑道:“何司令,请吃包子。”何陕北拿一个给我爹,这才自己拿着包子吃。一旁护卫着何陕北的年轻警卫就看着何陕北和我爹吃包子,爹说:“陕北,你比我当年当军长时还威风。”何陕北哈哈一笑,“这世道很乱,我要革命,就要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