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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什么人都不怕的从井冈山上下来的李老将军。我爹回来后,李老将军又常来找我爹下棋。李老将军不是个讲排场的人,老了,喜欢自己一个人出门东游西荡。李老将军一来,两位老人就在客厅里摆下“战场”,一门心事地厮杀,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疯狂。张桂花会在大家不注意时盯几眼李老将军的背影。有天我在房间里瞟见张桂花的眼神,那涂抹在李老将军后脑勺上的目光很复杂,李老将军竟然没感觉到脖子发烫,那是李老将军的第六感觉过于衰老、麻木了。我似乎明白张桂花婶婶之所以留下来的原因,一定是因为这座城市里住着她曾朝思暮想、也许现在她仍深爱着的男人。在成都,她离她爱着的男人很远,心里就有“飘渺”的空荡荡的感觉,犹如天各一方。在这里,她或多或少能知道这个男人的动静,例如她今天就能看见他,心就安,人就踏实,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就会泛香。上辈人的爱情故事,我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看出来,只要李老将军来了,张桂花会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端庄,而且老妇人那皮皱皱的脸上甚至都会因李老将军的到来而泛起红潮。全家人都知道张桂花仍爱着李老将军,就连老奶奶也知道,因为只要李老将军一来,张桂花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尽管被连根拔除了,却仍然一副枯木逢春相,她会下意识地解下脏兮兮的布围兜,溜进房间,换上干净衣服,把头发梳好,再走出来。

    就是那天,李老将军刚走不到五分钟,一个穿得十分破烂的老和尚缓步来到门前。天很冷,他穿着厚厚的破袈裟,一个光头,两只很大的耳朵支在瘦瘦的脸两旁,挎一个脏脏的黑布行囊,腋窝下夹一把油布伞,一双硕大的脚穿着的黑布鞋也烂了,大脚趾很不体面地钻出鞋面。老和尚走进来,注视着家里的人,当时老奶奶和爹坐在客厅里烤炭火,大哥坐在烘罩前绣老虎,嘴里含着一根穿了丝线的针,手里还拿着几根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针,我坐在一旁看报,大嫂和李佳在厨房里做晚饭。我们都望着老僧人,老僧人说:“借问施主,这里是何湘汉和何金山的家吗?”他的声音很浑厚,面色肮脏却和善,爹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老僧人是他兄弟,“你是金江?”老僧人答:“我僧名净空,曾用名何金江。”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对于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爹来说,已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一惊一乍了。

    老奶奶很高兴,她一看净空僧人那两只大耳朵和那双大脚,就知道这个心里没装着爹妈的僧人确实是她儿子,想冒称也冒称不了。“没想到真的是你,”老奶奶说。净空僧人的目光在老奶奶脸上停留片刻,又把目光放到我大哥身上,大哥也望着他。爹说:“他是我大儿子,他的腿是抗日战争时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弹炸没的。”爹又指着我:“这是我三儿子。”净空僧人听毕,作个揖。不知他本来就长得不像何家人,还是他出家后变了相,从他脸上,我实在看不出他哪一点像我们家的人。净空老僧人放下雨伞,解下行囊,坐到一张椅子上。

    我大叔何金江于十九岁那年骗过他爹,掀开青山街三号厕所的窗户,爬出去革命,直到这年元月十七日背着脏兮兮的行囊重新出现,相隔几乎四十七年。这期间只有长沙“马日事变”后的一天,他在家里熏制腊肉的作坊的梁上如只大猫样静静地趴了一晚,再回来时已是个快六十六岁的老僧人,就连生养过他的老奶奶也对他重现尊容倍感陌生。对于老奶奶来说,这个儿子,活着和死去早没什么两样。老奶奶一辈子说话都讲究彩头,但那天她也忘记忌口了,说:“金江啊,妈早就当你是死人了。”我们听老奶奶这么说,都一惊,就连爹也不觉一怔,但老僧人没有惊诧,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老僧人住下了,他告诉我们,他所在的那个庙宇被当地造反派封了,二十几个僧人都被赶出寺庙。净空僧人说:“既然不让僧人修行,僧人们就只好各自散去,各奔东西。”净空僧人停顿下,看一眼大家说:“当地干部说,我们出家,接受农民施舍,不干活,宣传迷信思想,是吃人民血的懒汉。”净空僧人叹口气,又道:“当地人拿锄头和铁棒,把庙里的佛像都砸了,社会怎么变成这样?僧人都不让做了?”我们都没法回答地看着他,爹宽慰老僧人的心说:“你弟何金林,一个副省长,在省里也算是大干部,都被人整死了。你们僧人只是被赶出寺院,相比之下还算好的。”

    何陕北来了,特意来看他这个僧人伯伯。僧人看着何陕北一愣,似乎忆起了兄弟,但旋即又平静了,一笑,挠挠头皮。僧人的头皮上有香烧的疤痕,两排,比较整齐,已经很老了,但仍然感觉那是疤痕。陕北瞟僧人好几眼,用干部的语气说:“还俗了好,当前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赶上了这个时代,就要积极参与。”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晚上,白玉也来了,来看他这个话不多的陌生的僧人叔爷爷,闲聊中,僧人告诉白玉,他住持的那个庙在湘中的大山林里,叫弥勒殿,方圆几十里都是山林。僧人说到他居住的寺院就有点兴奋,描述道:“寺院在半山腰,周围都是森林,寺院里的几株榕树都是上千年的,晚上有野兽吼叫,早晨天还没亮,鸟就叫了起来,在寺院里外飞来飞去。”僧人住下的几天后,何大金特意请假,赶来看他的僧人父亲。父子俩见面,僧人一脸平静,何大金却十分激动,因为他有父亲了,尽管这个父亲是那么陌生、模样是那么令他吃惊,但何大金还是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意外礼物。何大金向僧人父亲打听他母亲,僧人陷入沉痛的回忆中,好半天才告诉儿子,他母亲王嫦娥早在一九三四年便在赣南被国民党军队杀害,被杀死的还有他的一个三岁的弟弟及一个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僧人脸上的表情略有些怅然,因为他不得不把摒弃在记忆仓库里的往事找出来,那些往事虽落满灰尘,甚至霉烂了,却长满刺,扎痛了他。他苦着脸说:“当时你妈肚子很大,行动不便,就借住在一山民家,想把孩子生下来再去找游击队。那时红军已离开瑞金,国民党的军队开进大山,挨家挨户地清剿,你妈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被搜出来杀害的。”僧人说到这里,吁口很长的气,“那一家人因隐藏你妈,都被杀了。”

    僧人起身离开,进了老奶奶在后院给他安排的房间,一个人去掩埋那些惨痛的往事,也让我们慢慢消化他说的话。我们当然可以想象大叔当时是多么痛苦,因为妻子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及一个三岁的儿子于一夜之间都惨死在枪下,这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抵挡这种灭顶之灾?只有铁骨铮铮的男人才有——那就是我大叔,不然他早步他妻子和儿子的后尘了。这让我们对他表示出更多的尊敬,一个人经历那么多艰辛、吃那么多苦,经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换一个人,怕是早趴下了。爹叹气。何大金一副魂不守舍的怅然、伤感相,他的耳膜上筑了道樊篱,以致我们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见,看我们的目光也是空的,因为他被他僧人父亲的话,带入了一个枪林弹雨的悲惨的陌生世界。

    隔一天,老僧人对何大金说:“我和一些游击队员当时就在那山里活动,你妈一死,老僧就带领队伍突围,但没有突出包围圈,一个个都战死了。老僧命硬,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爹问老僧人,说一九三三年十月,他亲手埋的他,怎么他又活了过来。老僧人平静地答:“我当时只是休克,你们草率地埋了我,那天晚上下大雨,大雨把埋在老僧身上的泥土冲走了,老僧醒来时天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老僧爬了出来。”

    老僧人告诉我们,他第一次从墓穴里爬出来时,红军还在瑞金,所以他找到了部队。“我被怀疑了,组织上都知道我有一个哥哥在第五师任团长,是国民党。”老僧人淡淡地说,脸上毫无表情,“一个团的官兵都在狙击战中死了,惟独老僧捡了条命回来?难免不让人联想,就有人怀疑老僧是国民党的奸细,要枪毙老僧。”我们都看着老僧人,可以想象他当年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僧人喝口茶,爹满脸羞愧地问他:“后来呢?”老僧人说:“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人这样怀疑,别人便都会朝这方面想,就不让老僧参加军事会议,行动也不告诉老僧。”老僧人说得很平淡,但我们都猜想他当时一定很难受。他曾经是红军指挥员,指挥一个团的红军奋力抗击敌军,突然他被排斥在外,不信任他对党忠诚,甚至怀疑他是奸细,他能找谁澄清是非?老僧人真的不想跟我们说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那些事情都被他尘封了,都是我们的好奇心迫使他去撬开记忆的铁枷,把那些带着酸涩腥味的贴了封条的血淋淋的往事翻寻出来。有天,那是何大金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贵州的先一天,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烤火,何大金因为要走,就留连不舍地盯着僧人父亲,目光里夹着很多妇人们才有的缱绻。

    老僧人坐在椅子上,没有他儿子那么多依依不舍的感情,只是憨憨的模样微笑。我们问他出家的原因,老僧人回答:“我们留在赣南继续战斗的红军没多少人,只能打游击,常常三四天吃不到一粒米,又不能用枪打猎,怕暴露目标。有些人就动摇了,放下枪,于夜里偷偷溜了。还有的人叛变了,带着敌人来搜剿。有次与国军的遭遇战,五十几名游击队员都战死了。我也中弹,倒在血泊中。他们冲上来检查一个个人,没死的就补一枪,我没死,我装死了。”老僧人说到此处,停顿了,眉弓抖动着,眼皮直跳,惨痛的往事蹿到他脸上,仿佛要从他眼帘里跳出来似的。“我再次从死亡堆里爬出来,靠吃野草和山沟里的水充饥,还要躲避敌人和野兽,走野兽们走的路,有天实在支持不住,晕倒在半山腰的一家寺庙前,那是赣南的一家寺庙,住着十几个僧人,僧人救了我。我在那寺庙躲了三个月,打算等国军撤走后,再出来找组织。一天早晨醒来,老僧看见一束佛光映红四壁,我的心于那一瞬变了。这是佛缘。”老僧人叹口气,接着说:“我担心地方官兵清查寺庙,连累寺庙里的僧人,就执着住持写的信去了广东佛山的一家寺院。”爹说:“你怎么不来封信告知家人一声?”老僧人想了会儿说:“我出家两年后,曾写过一封信,让一个来寺庙敬香的商人带出寺庙邮寄,我以为你们早知道老僧出家了。”爹问他那是哪一年的事,老僧人又退到时间隧道里查找,想起来了,“应该是一九三七年秋天的事。”爹说:“家里从没收到过你写的信。”老僧人摇头。爹说:“当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社会很乱,人心惶惶,丢失信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