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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原来我这个年轻时敢于反抗强权和牺牲自己的大叔,是到寺庙里过他在生活中没有追寻到的梦,这便是我大叔离开革命,选择寺庙里简朴生活的原因。他与我岳父当年脱离革命的性质不一样。我岳父脱离革命是思想上悲观绝望,在敌人残酷的血腥镇压下,我岳父胆怯了,对革命的前途产生恐惧,转而过起了远离革命的平民生活。我大叔是觉得他在寺庙里找到了“共产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他遭遇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怀疑、排斥,是血淋淋的屠杀。而寺庙里,一切东西都属“公有”,剥削与被剥削只有到寺庙外去找,还真有点人人平等。我大叔这人生下来就是为理想而生和为理想而活,一度为共产主义理想提着脑袋奋斗,最后把自己奋斗进了寺院,于是这匹奔驰的烈马在佛光普照下休息了。这好像有些荒唐,甚至是讥讽,但世上的事情是没法说清的,要都能说清也就不是千奇百怪的世界了,有些事情只能凭心而论地理解。如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被我们暗中取笑的“寺庙共产主义”——那叶小舟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打翻了,他又一无所有了。不过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没有当年的激情了,因为过了三十多年平静的寺庙生活,他已是个老人,已像秋天的一片葡萄叶,被狂风从提供养分的葡萄枝上吹落,正慢慢枯萎、蜷缩和腐烂。

    老僧人不与我们一桌吃饭,他对猪油十分敏感,只要大嫂或李佳为他用菜油炒菜时没洗锅,他也能嗅出荤腥的气味来,于是那碗小菜或豆腐他说什么也不吃,只吃几口光饭。何大金满脸凄然,因为他感到父亲是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饭桌上他感叹地摇头说:“原来我妈早死在瑞金了,我还有个弟弟死在瑞金,要是不死,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大金胖了,脸圆了,还是那种喜欢独处的性格,不大爱说话。大金是个细心人,他走的那天,跑到街上,为他的僧人父亲重新置来一套锅灶和碗筷,这便是他替僧人父亲所做的一切。他走后,僧人就自己弄饭吃,只吃小菜、瓜果菜,他的荤菜是豆腐和香干。过了两个月,一家人渐渐习惯了就不再关注他。他的存在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因为他可以很出色地把自己“化”得不存在。开始,老奶奶和爹还到他的“禅房”里说说话,后来也不去了,因为他要打坐,还要面壁念经。他在念经时,老奶奶或爹走进去,他连眼皮也不睁一下。

    家里唯一的不同是,后院被僧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从前张桂花每天扫一次,要是张桂花忙别的事去了就大嫂打扫,因为老奶奶喂养的十几只母鸡总是四处拉屎,一天不打扫,后院就满地鸡屎。僧人主动承担了这事,每天打扫两次,早晨起床,念完经后扫一次,沙沙沙的扫帚声要持续半个小时,下午还要扫一次,并提两桶井水把印渍冲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