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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吃饭时,李老将军把话题转到他的一个老上级身上说:“我的老领导也被打倒了,他可是响当当的革命者,当年子弹打进他肚子,医生摸到了,没有麻药,就那么开膛破肚,把子弹头取出来,他连叫一声痛也没有。”李老将军望着我爹,一头短短的白发都生气地竖起来,熠熠生辉,“你说,这样的人,会反党反对毛主席?”爹不敢表态,从成都回来后,爹看到许多原国民党将军挨批挨斗,关牛棚,爹变得更加小心,变成了一个无胆的老人。李老将军拍下桌子,一张经历了许多枪林弹雨因而什么都不怕的脸上,表情更严峻起来,那些皱纹就变得更坚强,像版画大师刻在他脸上的。他粗声说:“把一个个老革命都赶下台,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叫无产阶级专政?专老革命的政?!这样的文化大革命,我看可以取消。”

    爹很紧张,这话要是被撞进来的某人听见了那还了得?说:“你不要在我家说这种话,我可受不了你这一骇呵。”李老将军满脸愤慨道:“我就是掉脑袋也要给毛主席写信,用我的脑袋担保,我的老上级绝不是反党和反他老人家的人。”李老将军说这些话时,那张老脸上,堆积着许多愤慨、固执和困惑的愁云,这让我们一家人都把目光放到天上,因为天上正浮游着一大堆类似的乌云。爹犹如惊弓之鸟,只差飞走了,但这是爹的家爹就没法飞走。爹说:“你不要说了,雁军。”李老将军没受冲击,退休了,住在军区疗养院,在家栽栽花、看看报,与另一些退休的老将军下下棋,把学到的招数又拿来杀我爹。但李老将军的消息并不闭塞,他的客厅里有电话,军队里就有老战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谁谁谁被打倒,谁谁谁那么好的一个人被整死了。李老将军觉得革命革出来的中国,被人涂黑了,不再是一个温馨的大家庭,而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大社会。李老将军来我家,就是找我爹说这些事,因为疗养院里的一些将军们,老了,怕这怕那,不像战争年代里那么勇敢,一听他说这些话,立即就跑开了。李老将军郁闷极了,想说,一定要找人说,不然他那颗心脏快爆炸了。

    李老将军老了,血压很高,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拍桌子,那天桌子上的碗筷都被他“吓”得移了好几次位置,仿佛都想离这个火药味很浓的老头远点儿。我儿子何五一吃饭的碗,因放在饭桌边上,被他拍得绝望地掉到地下,饭菜撒一地,害得李佳不得不放下碗筷,拿来扫把打扫。李老将军脸上有些抱歉,手就搭在何五一肩上,“好好读书,长大了好建设社会主义。”何五一点头,李老将军就感叹说:“现在的孩子多幸福呵。”李老将军看一眼后院,对我爹摇头说:“现在和尚都不准做了,逼僧人还俗,这不是瞎搞吗?”大哥笑着说:“破除迷信把寺庙都破了。”李老将军是个耿直的有责任感的老人,身上的忧患意识就跟一座大山样简直可以触摸,他忧伤地说:“爱毛主席也不是这种爱法啊。”

    爹一听李老将军这么说,慌忙道:“下棋、下棋,我们下棋。”李老将军没心思下棋了,因为他一说到这些事就有满肚子话要说。“今天斗这个明天反过来斗那个,都不搞生产,连豆腐和香干都要凭票买,我要给毛主席写信。”李老将军也许是今天输了棋,脾气大得不行,他猛地一拍桌子,张桂花刚摆上桌的象棋有一半震落到地上,以致张桂花惊悸地看着她爱了一生都没爱够的男人,心里没底道:“桌子惹你了?你生桌子的气干吗?”李老将军说:“我生自己的气,我不能再犹豫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倔老头“犹豫”什么,都昂起脸望着他。李老将军剑眉一挑,人就无比胆气,大声解释说:“毛主席并不知道这些事,大家都不写信告诉他老人家,这个社会不越来越乱套了?”爹再次说:“李老,不要在胜武、文兵面前说这些话。我们两个老头子出去走走。”

    李老将军真的给毛主席写信了,在信里他说如今他真搞不明白,和尚被赶出寺院,道士被揪着游街,一个个好人都变成了走资派或反革命,这是哪门子革命?!很多工厂为表示自己最突出政治,上班就是开批斗会或坐在一起读报、学中央文件,或背靠背写检举材料,或在车间里排节目、跳忠字舞,就是不抓生产,以致商店里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这样长期下去,我们国家何时才能繁荣富强?!李老将军在信中特别强调他尊敬的老上级,说那个老上级跟随“您”于二十年代就上井冈山投身革命,后来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都屡建奇功,怎么也变成反党反“您”的人了?李老将军在信尾又附带地提到彭德怀元帅,他坚持认为彭德怀元帅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他希望党中央重新调查研究,给予彭德怀同志正确的评价等等。李老将军这几年在家里除了栽花、种菜、下棋,就是读读古书,被古书上“知者必言,言者无罪”的大道理所激励,被唐朝初期魏征那样的忠言直谏的大臣所鼓舞,就写了信。这是没办法的,李老将军尽管老了,但还是个有着革命激情的政治上略欠成熟的老人。这样的老人注定是要给自己惹麻烦的,因为他们只看得见光明,看不见黑暗,还因为他们对革命有功,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而勇气是最最惹祸的东西。

    李雁军将军并不知道,他一直是被内控的将军。他这封信一投进邮筒就被送到某军事机关,半个月后,来了一辆军车,跳下来几名解放军,一名解放军走进李老将军家,把李老将军写的信给李老将军看,问:“这信是您写的吗?”李老将军瞟眼信,大丈夫一言九鼎的模样说:“是我写给毛主席的,怎么,有问题吗?”解放军军官说:“那请您跟我们走吧。”李老将军问:“去哪里?”解放军军官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李老将军知道自己这一走,肯定会有一段时日,便说:“容我收拾一下东西。”军官说:“不用收拾,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走吧。”这是三月里的一天,桃花就在屋外怒放,天空蔚蓝一片。李老将军被带上一辆挂着军牌的黑色上海牌轿车,这一上车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李老将军再回来时,不是人回来,而是一盒骨灰从飞机上运回来,送骨灰回来的是李文华军长。省军区为李老将军开了个很隆重的追悼会,广州军区的副司令员飞来致悼词,足见其规格相当高。李文华军长没通知我们家,他是办完丧事,临走前,来看他妈、我爹和老奶奶,于悲愤中告诉我们的。李文华军长受到父亲的牵连,于李老将军被软禁后,李文华也被撤去军长一职,发配到新疆的军垦农场,一去就是两年。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等人外逃的飞机在蒙古境内坠毁后,凡是林彪一伙整过的军人,都相继官复原职。某大军区的人找李文华军长谈话,把李老将军的遗物(军衣军裤、一串钥匙和一个用烂了的黑皮钱包及一根掉了漆的牛皮带)交给李文华军长,说:“你父亲死了两年了,是自己绝食而死。你父亲要求军委对他进行审查,不然就给他一个结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他不吃饭,也不喝水,整天躺在床上不说话,他要见中央领导。我们劝李老将军不要这样,但你父亲相当固执,连军医给他打的营养吊针也被他拔掉了。”李文华军长伤痛地挥下手道:“别说了。”军区负责看管他父亲的人就把李老将军的骨灰盒抱给他,“这是您父亲的骨灰盒。”李文华军长呆呆地看着骨灰盒,军区的负责人跟着他一起难过道:“我们也很难过。”

    李老将军死于一九七0年四月二十六日,先两天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当时外面正在欢呼,庆祝人造卫星发射成功。虚弱的李老将军听到欢庆之声,知道有一颗人造卫星在地球的上空绕行。那天晚上,当夜深人静时,他突然听到《东方红》的乐曲声。那乐曲声是从远离地球的太空上飘下来的,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很多人都沉寂在睡乡里,没法听到优美动听的乐曲声,但李老将军听到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李老将军笑了,他的灵魂迅敏地挣脱躯壳,追随飘扬着的《东方红》乐曲声,去了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