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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谁也没办法跟这个小女孩解释清楚,因为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你怎么解释她都拒绝相信,——那种女孩子特有的固执,有点横蛮、愚昧,又十分可爱。她总是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姑奶奶,因为她特别爱听姑奶奶给她讲故事,武则天的故事,秀梅已经讲了十几遍,她仍然爱听。她最喜欢听的还是姑奶奶讲的穆桂英率十二寡妇挂帅西征的故事,和花木兰代父从军立了奇功的故事,这两位女中豪杰,秀梅也讲了十几遍,讲得自己都厌烦了,可是何娟仍听得如醉如痴。秀梅为使侄孙女长大后有革命志向,还给她讲现代革命斗争中女英雄向警予和刘胡兰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两位女英雄的故事,侄孙女总是听得昏昏欲睡,有时姑奶奶还没讲完,她就躺在姑奶奶的床上睡着了。“你睡着了?”秀梅问侄孙女。侄孙女马上否认说:“我没睡着,姑奶奶,你再讲一遍穆桂英的故事好吗?”秀梅说:“不讲了。”玉珍见孙女像燕子样叽叽喳喳地缠着秀梅讲故事,生怕秀梅烦她,就说:“别缠着你姑奶奶,奶奶给你讲董存瑞。”在听故事上,小女孩的脑袋是有选择的,她用她特有的尖亮的喉咙尖声说:“我不听董存瑞,我要听穆桂英和花木兰的故事。”

    大哥喜欢找僧人大叔下围棋,与僧人对弈。僧人的围棋比象棋下得更好,盘盘都是僧人赢。这天中午,李文军来了,着一身旧青布衫,脚上一双烂猪皮鞋,猪皮鞋的边都磨得开裂了,一副落魄相,可是他不管这些。“我来赶中饭吃,”他进门就说,笑了笑。桌上,一局围棋还没完,李文军就参与进来,站在我大哥这边,替大哥想棋。僧人静坐着,默神,脸上十分和善。大哥和文军研究了会,下颗子,僧人也下颗子,两人又应对着下颗子,僧人又再走颗子。李文军思路广阔,看出来了,说:“这两步棋相当厉害,佩服。”李佳跑过来宣布:“吃饭了,捡桌子。”僧人起身去他的“禅房”,饭菜上桌,大人坐着吃,孩子们夹了菜,到一边去吃。大家说着话,正好大哥房里有瓶竹叶青,是向他索画的人送的。大嫂笑着拿来,倒几杯,爹跟他们碰下杯,对李文军说:“文军,什么事情只要想通了就打不倒你,这就是禅。”李文军嘿嘿嘿笑,“我也想当和尚。”爹笑,秀梅插话道:“和尚都做到家里来了,还当什么和尚?”秀梅四十岁了,再也漂亮不起来了,岁月的风雨把她俊俏的脸蛋腐蚀得没什么光泽了。她如今在家只关心何娟,一心要把侄孙女培养成穆桂英或花木兰那样的女中豪杰。“娟娟,到姑奶奶身边来。”秀梅总是这么说,一副做母亲的模样。家里都觉得秀梅是个怪人,既然那么喜欢孩子,经常带着侄孙女睡觉,寒假期间还把侄孙女带到何家山村她妈家去住,自己为什么不结婚生子?但谁也不敢跟她提这个话题,大家都知道她对侄孙女的关爱是她格外开恩,对家里其他成员可没什么好脾气。

    有天晚上,爹跟妈商量,想把秀梅和李文军撮合到一起,秀梅毫不含糊地答:“我连李文华军长都没嫁,未必会嫁给一个‘右派’?”爹就再没说一个字,当秀梅带着何娟进房间睡觉后,爹隔了很久才对我和大哥说:“我就是看她不懂。”这是五月份的事,又过一个月,桃子熟了,国庆摘下桃子,洗净后吃。老奶奶盯着国庆吃桃子,满脸惆怅道:“这棵桃树是钉在门上的烈士栽的。”大家就随着老奶奶的视线看着桃树,爹的目光有些茫然,说:“我都想不起你们三叔的模样了。”这年的桃子结得多,尽管国庆和五一不怕酸,一回家就摘桃子洗桃子吃,还是吃不完,玉珍就摘下两篮桃子,送给对门韩家和曾家的孩子吃。

    七月中旬一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姑娘和一个愣头青。两人都一头汗地站在葡萄藤下,打量着客厅里的人。家里的人都在午睡,只有老奶奶坐在客厅里歪着脸打盹,涎水从她垂暮的皱纹紧密交叉的嘴角淌下来。姑娘咳了声,老奶奶惊醒,看着这个姑娘,一下子迷惑了,仿佛回到了从前,“你是家桃?”姑娘开口道:“您是我老外婆吧?”老奶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郭香桃?”郭香桃叫道:“老外婆好。”郭香桃一旁的愣头青也叫声:“老外婆好。”郭香桃指着愣头青说:“我弟郭承嗣。”老奶奶忙激动地叫声“啊呀”,冲屋里的我爹叫道:“金山,快起来,你外孙和外孙女来了。”秀梅也在家,先一天她刚从何家山村她妈家回来。秀梅听见老奶奶这么说,第一个跑出来,一看见他们,笑着大声说:“真的是你们来了。”爹走出来,郭香桃姐弟俩分别叫了声“外公”。

    一家人就接待着这两个晚辈。这两个晚辈于那年冬天随父母离开长沙去资兴后,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踏进两人出生的这片热土。郭香桃长成大姑娘了,模样确实像她妈,唯一的差别是比她当年的妈略矮些,脸庞子也宽一点,但眉毛生得极好看,犹如柳叶弯在她眉弓上,目光清澈、水灵,没有她妈当年脸上的傲气,而是一脸温柔的聪明相。郭承嗣也长成小伙子了,又瘦又黑,额头很高,五官的轮廓十分清晰,不再是那个羞涩的男孩儿。他坐下没两分钟,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起身敬烟给外公,他外公摆下手。小伙子又敬烟给他大舅说:“大舅,抽烟。”然后敬烟给我,烟是郴州牌香烟,在那个年代这种牌子的烟是过年时才有配的。在爹眼里,外孙当然还很小,爹说:“不要抽烟。”

    郭承嗣还是点了烟,边说:“我只是偶尔抽一支。”郭承嗣将一口烟吸进肺部,烟雾从他肺部里转一圈后吐出来,成了淡淡的蓝色,不像是偶尔抽一支烟的样子。我问他:“你不是偶尔才抽吧?”他怪怪的样子答:“抽得不多。”郭承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给人一副调皮机灵相,还给人一副缺乏教养的样子。爹目光严肃地问他:“你现在干什么?”郭承嗣看着他满脸苍老但仍威严的外公说:“在家里玩。”爹听外孙这么说,就有些担忧,“玩?”郭承嗣一脸无奈地答:“我爸是右派,县里没事给我做,又不让我读高中,我只能玩。”

    先两天,何大金也带着他一家人来了,让他的两个女儿暑假来认她们的僧人爷爷。吃过中饭,何大金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上烈士公园玩,快吃晚饭时一家人才回来。秀梅对走来的丽丽和珊珊说:“这是你们的表姐和表哥。”丽丽是大金的大女儿,长得婷婷玉立;珊珊是大金的小女儿,与五一差不多大。她们分别叫了表姐表哥。何大金看着郭香桃,“她真像家桃年轻时候,你妈还好吗?”郭香桃答:“还好。”大金又说:“真像,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像。”秀梅说:“声音还是不像,家桃年轻时不会说资兴话。”大金问了郭香桃很多话,临了说:“你父亲还好吗?”郭香桃脸上飘过一抹阴影,仿佛一朵云从空中游过,答:“我爸还是老样子。”大哥说:“香桃说话的神气真像家桃。”玉珍说:“当然啊,她本来就是家桃的女儿。”何娟一觉睡到吃晚饭时才醒来,她梦见自己是穆桂英,挂帅出征。她爬起床,眼屎巴巴地坐到客厅里,秀梅让她叫郭香桃姑妈,叫坐在一隅昂起脸对全家人都展开笑的郭承嗣叔叔。她不懂了,说:“姑奶奶,我的叔叔和姑妈怎么那么多?”大家都笑。

    晚饭就一大桌人,何白玉也带着老婆来了,这自然忙坏了玉珍和李佳,老奶奶、我爹妈、大哥大嫂、我和李佳,还有张婶婶,和国庆、五一和何娟三个吃长饭的孩子,平常吃饭就是十一个人,加上何大金一家四口,又加上何白玉俩口子,再加上郭香桃姐弟,不成十九个人了?这还有不把玉珍和李佳累弯腰的?酸菜蒸肉弄了一大钵,红萝卜炒了半脸盆,白菜炒了三大碗,还猪大肠、糖醋排骨什么的,当然就把李佳和玉珍累得相互捶腰互相体谅了。吃饭时,两个女人站都站不稳了,也没胃口,被油烟气味熏晕了头。大哥心疼地看着大嫂说:“玉珍,你辛苦了,多吃点。”玉珍说:“吃不进,跟中了暑样。”李佳也说:“我也吃不进。”两个辛苦的女人索性坐开,拿着扇子扇风,看着大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