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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一辆灰色的上海牌轿车来接陕北,爹起身送这个把好消息带给他的侄儿。爹的尊严感让他从来不跟比自己辈分小的人握手,那天爹很热情地握着陕北的手说:“谢谢你、陕北、谢谢你。”陕北走到汽车前对我爹说:“伯伯,您留步。”爹激动了一晚,在客厅和卧室里走来走去,与一家人共享欢乐。要知道“反动军阀”这顶帽子,压得青山街三号的每一个人这几年都抬不起头,让一家人见人矮三分,要不是“烈士军属”牌在青山街三号的大门上熠熠生辉,无形中保护着我们一家,这个家早被一些很想革命又逮不到革命机会的人踩在脚下了。九点钟时,爹禁不住喜悦地步入后院,敲开僧人弟弟的门,僧人着一身自己缝纫的白粗布袈裟,正打完坐,准备睡觉。爹对僧人说:“我的问题解决了。”

    爹的“历史反革命”和“反动军阀”的帽子一摘,妈啊、大哥大嫂啊、秀梅啊、李佳啊、我啊,心里的疙瘩就消失了,仿佛太阳一出来,地上的潮气就收走了样。就连我儿子国庆和五一也笑得很开心,小时候,由于他们的爷爷是“反动军阀”,就经常被人欺负,现在两人可以跟他们的玩伴说,他们的爷爷是“起义将领”、是“党外的同志”了。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这种政治上的差别不但能感觉到,甚至都可以用手触摸。爹脸上清爽多了,说话的声音变大了,走路脚步也迈得开了。

    有天傍晚,一家人坐在葡萄藤下歇凉,爹目光远大地看着我和大哥说:“你们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白玉。”我和大哥都望着爹。爹这几年戴着顶“反动军阀”的帽子,时常被人揪到台上批斗,深知自己这身份影响了一家人,就觉得自己没资格管家里的事,现在他“解放”了,又开始想问题了。爹说:“白玉是干部,干部离婚不是好事。”大哥望一眼大嫂,大嫂看着我们,大哥说:“白玉从小就无法无天。”爹同意地点下头说:“白玉最大的缺点是没怕惧,没怕惧反而不是好事。”大哥由于行动不便而缺乏运动,脸上的肉多了,皮也松了。他经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画画或绣花,眼睛也绣坏了,不戴眼镜就绣不成花了。这么些年,大哥都是顽强地活着,无师自通地钻进湘绣的世界里,把湘绣和画画都弄出了名气,但他对儿子却毫无办法,老实说白玉的发展道路和方向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大哥说:“白玉不是个有约束力的人,不适合搞政治。”突然,从秀梅的房间里传来尖利的口令声:“立正、向左转,向右看——齐!”这是秀梅在她房里学喊口令。爹的问题一解决,被缴了“械”、晾在学校里好几年、每天拿着扫把打扫楼道卫生和倾倒垃圾的小学校长何秀梅,被学校领导临时启用为体育老师。体育老师重病住院,他的课要人上,校长听何秀梅说她父亲头上的帽子摘了,恢复了省政协副主席的官职,就让她代上体育课。何秀梅是个极认真的人,接受了新的教学任务,就想努力做得最好,回到家便一本正经地学喊口令。她特意买回来一面长镜子,靠墙立着,看自己喊口令和打手势的动作像不像个体育老师。她喉咙很大很亮地喊道:“向后转、齐——步走!一、一、一二一……”我们都把目光投到她的卧室方向,天很热,她的房门敞着,何娟站在门口笑,“一二一”的口令声便直接灌入我们的耳朵。长沙的夏天,白天拉长了,直到八点钟,天才深沉下来,一弯钩月升上天空。

    不几天,一个早晨,一缕带点油烟子气味的阳光涂抹在葡萄藤和院墙上。吃过早餐,一辆灰色的伏尔加驶到青山街三号,爹正推着单车要出门,被伏尔加轿车堵在门里。司机是省政协的,他下车,笑着对我爹说:“何副主席,我来接您上班。”爹在社会的底层像条老泥鳅样生活了好几年,已不习惯被人尊敬和笑脸服务了,吓得慌忙摆手说:“谢谢,我自己骑车去。”司机是个矮个头小伙子,小伙子说:“办公室的刘主任说我这车以后就专接您上下班。”爹十分惭愧,推着单车边走边说:“谢谢谢谢,我自己骑车去。”爹跨上单车,抛下司机,一拐,骑得很猛地朝前飙去。司机没法,开着车回了单位。爹刚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刘主任就找他了。刘主任对我爹笑道:“何副主席,您今天怎么不肯坐车?那辆车是刚买的新车,专门配给您的。”爹慌得脸都红了,忙摇手说:“不、不,我不要车接送。”刘主任说:“这是上面规定的,两个副主席配一台小车,您何副主席不坐,不好吧?”爹说:“我对革命又没功,怎么有脸坐公家的车?”办公室的另一同志走进来大声说:“您是湖南和平起义的将领之一,怎么能说对革命没功?起义,就是对革命有功。您得坐车。”

    爹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爹把单车放在伏尔加轿车的尾箱里,坐着伏尔加轿车回了青山街。司机替爹把单车拎下来,爹走进院子,老脸上还浮着些不好意思的红潮。爹说:“不习惯啊,昨天还是反动军阀、历史反革命,还被组织起来学习和批斗,今天就来车接了,好像我是个革命的功臣样。”大哥正对着天光一针一线地绣老虎的眼睛,他拿着针线的手举在空中,为爹高兴道:“爹,有车接您就坐么,怕什么丑!”着一身红运动衫、把自己看成运动员的何秀梅,挺起一对饱满的乳房,一脸理直气壮地说:“爹,您一声令下,两万多官兵都跟着您起义了,没跟共产党打仗,没死一个人,这就是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