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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肖主任很友好地看着我大哥绣的老虎说:“你的老虎绣得真好,有神威。”大哥不是那种一被表扬就得意的人,说:“哪里哪里。”肖主任夸奖大哥说:“我们街上有几个湘绣界的所谓大师,都没你绣得好,不骗你。”他又瞧着我爹,讨好道:“您是老将军,打日本鬼子时您是堂堂的师长。”爹茫然地看肖主任一眼,不晓得净拿好话恭维我们一家人的肖主任有何目的。肖主任接着讨好我爹说:“别人怎么评价您是别人的事,我肖楚公永远尊敬您。”肖主任说这话时,秀梅在一旁看他,目光竟有些发痴,这让我有点惊诧。这似乎是爱!爱这东西可以从女人的目光和脸色上感觉到。秀梅的这张脸,本来就是张晴雨表,高兴时脸上就洋溢着高兴,不高兴时脸上就呈愠色。秀梅在恋爱上,并没经验,以前跟李文华恋爱,那是纸上谈兵,一见到李文华,她就自愧弗如地想逃避,但面对这个几年前死了老婆、放手追她的肖主任,她不知道怎么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爱。她笑着,吃饭的时候她时不时往肖主任的碗里夹荤菜,仿佛故意要让全家人看她何秀梅也晓得疼爱男人。

    肖主任长一张方脸,这张方脸很宽,眉毛相距较远,中间好像隔了条河。嘴很大,一笑,嘴角都不知去了哪里。就形象而言,实在无法及格。肖主任吃饭时,称赞李佳的青椒炒肉好吃,又赞美何国庆、何五一和懵懵懂懂的何娟是好孩子,还称赞老奶奶胃口好。他把好话说尽后,丢下一家人没反映过来地走了。半个小时后,秀梅回来了,一脸快乐地宣布:“我打算跟肖楚公结婚。”我们都看着她,仿佛听错了。大嫂开玩笑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秀梅要结婚了。”秀梅一脸认真地说:“我决定嫁给他。”爹走出来问:“他多大?”秀梅说:“四十三岁。”爹再问:“他没结婚吗?”秀梅说:“他有一儿一女,老婆在六七年武斗时,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死了。”爹说:“那你要当他两个孩子的继母啊。”秀梅沉下脸道:“这不更好吗?免得我生孩子痛苦。”五一的琴声从房里飘出来,李佳说:“五一的琴拉得顺畅些了。”大嫂赞成秀梅结婚说:“你早该结婚了,结了婚,好有个男人依靠。”

    何秀梅开始着手备嫁妆了。她不要我妈为她准备,也不要大嫂插手她的事,一切都亲自动手。她说她的窝要自己“织”。她买来红被面和红床单,还买来一大段红绸子,准备为自己做一身穿在身上呈现吉利的红衣服。她还上东塘百货商店搬来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又买本裁剪书,准备给自己做新娘子穿的衣裤。她显得很勤奋、很好学,边翻看裁剪书,边将红绸布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裁剪。肖楚公天天来看进度,脸上炽热地笑着。他一来,总要跟大哥下几局棋。假如僧人不念经,他就走进禅房,跟僧人学下象棋。僧人也不拒绝,陪他下。肖楚公每走一脚棋都要想一想,一局棋常常要下一两个小时,有时候,僧人要睡觉了,哈欠都打到天上了,他还不知趣地要再下一局。僧人有他自己的生活习惯,就不客气地打发他走人说:“明天再下吧。”肖主任走出禅房,秀梅房里的缝纫机还在哒哒哒地响,而这个时候月亮都升到正空了。肖楚公会轻轻叩一下门,缝纫机的声音会中断一瞬,就听见肖楚公说:“我走了。”秀梅会起身送他到大门口,接着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何秀梅其实不爱这个肖楚公,她心里爱的人还是李文华,她的一口精美的皮箱里,装的都是李文华于十多年里给她写的一封封信,当她孤独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打开箱子,随便取出一封信读,读得热泪盈眶,因为信里面记录了她真挚的爱情和逝去的青春。她会低声啜泣,把眼睛哭肿、眼泪流干,她才甘心。何秀梅之所以打算把自己嫁给肖楚公,一是她有一种恐慌感,这种恐慌感来自于她那不容忽视的年龄,她四十岁了,想问题的角度就改变了。她看见老奶奶老了,爹也老了,爹头上的黑发转白了。她担心自己老了会没人理,死了甚至都没人收尸。再者,她被肖楚公那份炽热的爱情打动了。何秀梅没被李文华的爱情俘虏是她不敢向李文华承认那件让她不愿意回忆的事。何秀梅也想拒绝肖楚公,但她与肖楚公有工作联系,这就使她无法彻底回避。爹的问题一解决,何秀梅只当了一个多月的体育老师,这个学期一开学,她就被调进区教育局,在区教育局的办公室写材料和整理各学校报上来的材料,与肖楚公主任每天都要见好几次面。早一个星期,有天下班了,何秀梅手中的材料还没弄完,就留在办公室写着,肖楚公走进办公室,对她笑。这个时候,整栋办公楼就剩他俩,还有潮湿的空气包裹着这对男女。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肖楚公,不是一个拘泥的男人,他一进办公室就从背后搂住何秀梅,并充满激情地对她说:“何老师,我其实在二十年前就爱上你了,我爱你爱了整整二十年。”何秀梅的乳房只在一九四九年时被那几个军流氓胡乱地捏弄过,后来的二十多年里,没有遭遇过任何一双男人的手抚摸,被肖楚公的手一触摸,人就被电打了样,哆嗦着,慌忙起身道:“别别、别这样,肖主任……”肖楚公的宽脸上一片庄重,还一脸爱情,“你还记得那张相片吗?就是那张军人的相片?当年你放在桌上的那张相片,让我放弃了对你的追求。那时候,我真嫉妒那个军人。”

    肖楚公说的那张相片就是李文华当年寄给何秀梅的穿着少将军服的相片。肖楚公那时是她同事,办公桌与她的办公桌拼在一起,那张相片让他足足盯了半个小时,然后他悲伤地走开,死了追何秀梅的心。不久,他调走了,又不久他与他街上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再不久他老婆为他生了儿子,随后又生了个女儿。但他老婆死后,他又重新追求起何秀梅来了。那段时间何秀梅正处在悲愤中,李文华斩钉截铁地斩断了对她的爱情,把她堂妹何军花娶走了,这真让她措手不及和深感懊悔!肖楚公不是李文华那种坐在军营里一边写爱情信,一边浮想联翩的军人。他是个热心的农夫,在她愤怒和痛苦的心田上挖了口塘,又挖了一条渠沟,让她的痛苦和懊悔变成溪流,顺着渠沟流到这口塘里,他再把这口塘封堵好,不让她的痛苦继续泛滥。“什么都会过去,”他安慰她说,“我会帮你。”

    他把她借调到局里,为的是进一步接近她,帮助她排忧解难。她既希望如此,又害怕这样。她想逃避,又觉得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追求者,逃避了,也许就真的失去她还在少女的时候就十分憧憬的浪漫爱情了。她内心不止一次地承认,她是需要爱情的,因为没有爱情,她的心一到夜晚就倍感荒凉。她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等着他向她屈膝投降。她没等多久就等来了这一刻。当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时,她决定把真相告诉他,因为要做他的老婆就得坦诚相见,诚实是何秀梅活在这个尘世上极力奉行的宗旨,尽管她自己把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事隐瞒了很多年,但她觉得面对未来的丈夫她应该像玻璃一样透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以免我以后跟你说时,你晓得了而后悔。”何秀梅坦率地看着因抚摸她而满脸激情的肖楚公,“我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女人,我也有火热的感情,但我只是在压抑我自己!”肖楚公感兴趣地迷茫地盯着她,何秀梅只考虑了一秒钟,就鼓足勇气对他说,“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你眼里的老姑娘,我早不是姑娘了。我十七岁时就不是什么处女了。”

    身为一儿一女的生父的肖楚公,觉得处女不处女实在没什么,他很激动地看着何秀梅,“没关系,我不计较,因为我也不是处男。”何秀梅痛苦地摇下头,“肖主任,我不配做你老婆。”肖楚公没想到在他眼里心性高傲的何秀梅竟说出这种出乎他意料的话,就激动地抱住她的腰,大声说:“你很配,我倒觉得我不配做你的丈夫。”

    何秀梅心慌意乱地推开他,低着头沉默片刻,生平第一次说出那年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这事儿在她心里仿佛储藏了一个世纪,在她身上发了酵,把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沤”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女人,人都沤馊了,呼出的气息不再是年轻女人那新鲜、温馨的气息,而是带着中年女人的馊味儿了。何秀梅抹下眼泪说:“我这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说这事,现在你可以看我不起了。”肖楚公也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事——虽然那件事也让他吃惊,让他终于明白了她这么多年一直不结婚的症结所在,他更惊讶的是,这个女人真是太单纯太傻了,竟为了那并非她的错而贻误了她这么多美丽的青春!他同情道:“你一点错都没有。你怎么可以白白浪费掉你的青春?你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感谢你,这证明你信任我。”何秀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肖楚公继续说:“难道你要为你十七岁时遭遇的不幸,付出你一辈子的幸福?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这话说进了何秀梅的心,何秀梅哭了。肖楚公把她再次搂进怀中时,何秀梅就依顺地偎在他怀里。肖楚公很高兴,感到他搂着的这个女人太善良、太单纯又太好摆布了,就快乐地说:“我真要感谢上天,是上天把你留给我。”何秀梅哭得痛不欲生,边说:“我今天违背了誓言,我发誓永远不告诉任何人的,今天却告诉了你,我再没脸活在这世上了。”肖楚公用火热的嘴唇封住她那张颤栗的嘴,边紧紧地抱着这个被那件事压迫了半辈子的女人,“不要说了,忘记它,你今天总算朝前迈了一大步,嫁给我吧,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