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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何家桃先一天一个人乘火车从郴州赶来了。何家桃显老了,苦难的岁月把她俊俏的脸蛋侵害得像一片捣毁的丛林,看上去像五十大几的人了,实际年龄是四十五岁。昨天上午,她拎着只灰色的布袋子走进来时,老奶奶和爹竟没认出这个头发花白、脸皮粗糙、面相古怪的女人。张桂花婶婶见到她都掩面啜泣起来,一脸的难过就同一地的烂葡萄样。张婶婶说:“家桃——呜呜呜呜……”这让生性好强、一个人挑着家庭重担的何家桃觉得自己这一生很对不起亲人,就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何家桃是穿着她最好的衣服——一身深蓝色毛料衣服和一双皮鞋来的,只是皮鞋旧了,尽管皮鞋上没沾灰,擦拭得很干净,但鞋面磨损的形状已告诉大家它已经有些年限了。另外,她拎的布袋子也旧了,式样也很土。衬衣的领子皱巴巴的,颜色也陈旧。细节很能说明一切。张婶婶的眼睛还好使,什么都看见了,心一酸,当然就哭了。何家桃开始还坚强,可是那些坚强只是表面功夫,经不住张婶婶的热泪冲击,也哭了。爹将恻隐之心按住,劝家桃说:“不要哭,家桃,你去洗把脸。”

    何家桃于那年冬天随夫离开长沙,十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出生和长大的故土。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美好记忆,都被她扔在这里了。何家桃一回来,她那略有些浑浊和坚强的目光就充满柔情,寻找和抚摸着每一件她曾熟悉的东西。“这棵葡萄藤可是我少女时候最美好的记忆,”她摸着葡萄藤说。她又摸着那棵桃树,桃树变老了,老得树心都空了,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已掉得差不多了。她打量着桃树问:“大哥,这桃树还结桃子吗?”大哥看见家桃也有很多感慨,目光一直默默地追寻着她,“结桃子。”她又看着窗前的那株腊梅,那株腊梅长得很粗了,繁茂的树枝十分遒劲,枝叶都把窗户完全遮挡了,她感到很亲切地走拢去,把她的脸贴到腊梅树干上,那一会儿,她那种情不自禁的模样像个女孩子。“那时候的冬天,”她一脸回忆,脸色就空泛,犹如大沙漠,“我一看见这株腊梅开着一朵朵花就高兴,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大哥浅浅一笑,“妹妹,它现在还开花。”何家桃因为在回忆中就一脸甜蜜,“这里的一切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大家望着这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女人,都为她难过。何家桃也看出一家人都用沉默待她并不是嫌弃她到访,而是同情她的境遇。她脸红了,不知道如何办,慌乱地看着大家说:“一晃十多年,像是做了个梦。”

    正在何家桃尴尬得烦躁时,郭承嗣来了,着一身蓝运动服,脚上一双白球鞋,看上去不像个厨师而像从体校出来的学生,脸上自然是年轻人那种灿烂的笑。母子俩见面,家桃很欣喜地打量着儿子说:“我儿长高了。”郭承嗣确实又长了两公分,在农业机械厂的食堂里学厨师,也长胖了,不再是一张尖瘦的猴脸,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贼眉鼠眼的小伙子了,肤色也没从前那么黑而猥琐,目光也没有先前的怯懦和自卑,穿着运动服人就一身结实相。何家桃钟爱地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把母亲的手拂开说:“妈,别搞乱我的头发。”他学长沙青年,理了个飞机头,把脑门上的头发烫卷伸在前方,像飞机头。这个在被人歧视的环境里长大的郭承嗣,也可能是他在我们家因偷钱而愧疚,还可能是他想靠自己的力量适应社会,这一年多里他很少来,为了让大厨师赏识他,自己买了好几本湘菜菜谱,一脸热情地钻研起湘菜来了。他一到就自信地对玉珍和李佳毛遂自荐道:“大舅妈、二舅妈,今天我来炒菜。”

    家里唯一让人陌生的人就是何白玉带来的小向,但小向是个经常在舞台上出出进进的演员,见的人多了,就不扭捏。小向穿着红羊毛衫,羊毛衫裹着她婀娜的身姿,下面一条白色印红花的大摆裙,这在那个年代已是相当时髦的打扮了。小向虽然是在长沙土生土长的,却能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只是还带一点长沙尾音。小向向我们解释她说普通话的原因是她经常要上台唱戏,如果不讲普通话,唱戏就咬不准字。小向把何娟往怀里拉,但何娟很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搂抱,她不理这个后妈。玉珍瞧着孙女笑,何娟嘟着嘴,站在一旁,谁也不理地掰着小手指。家里坐满了人。老奶奶最为高兴,郭承嗣的菜也确实炒得好吃,大家都对他的烹饪手艺赞不绝口。郭承嗣脸上有他父亲的谦虚,说:“一般、一般。”我妈的鬓角有白发了,与黑发掺杂在一起,脸色也黄了,正向谁也不愿意去的老年妇人的门坎迈进。妈看着衣着时髦的小向,忽然把小向拉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呈现着一块漂亮的上海牌女式手表。妈说:“这块表是我特意去东塘百货大楼买了送你的。”小向不好意思道:“奶奶,我怎么可以收您的东西?”白玉走进来对小向说:“快谢谢奶奶。”小向就红着脸一笑,说:“谢谢奶奶。”

    吃完奶奶的九十岁生日宴,一家人就坐在客厅或葡萄藤下说话。何陕北话不多,脸上已没了前几年那种强盛的不可一世的傲气,老干部们纷纷重新登台亮相,一恢复工作就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低眉顺眼了。他问妹妹:“李文华怎么没来?”何军花浅浅一笑,“李文华可能要升了,在北京学习。”何家桃耳朵还好,听见了,就看着何军花,浑浊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迷茫。何军花虽是一儿一女的母亲了,也许是部队的日子好过,或是丈夫在军队里职位高,穿着草绿色军装,人就精神,且透出了女人的娇柔和甜美。陕北说:“文华早就是军长,再升那不是兵团司令了?”何军花笑道:“那不晓得。”陕北为他们高兴,说:“真要这样,我们家总算出了个军中高级干部。”老奶奶说:“那好啊。”

    老奶奶今天过九十岁生日,穿着我妈找裁缝店为她做的蓝色妇母装,一张脸在蓝衣服的映衬下,红润润的,看上去不像九十岁,而像个七十岁的妇人。在老奶奶的另一旁坐着爹,爹的一旁坐着陕北和军花的母亲——二婶于当年中风,嘴就一直歪着,脸也有些病态的浮肿。在我们眼里,二婶甚至都不比老奶奶显年轻。二婶的一旁坐着玉珍大嫂,大嫂的一旁是大金的老婆。这个贵州女人于这一年长胖了,有双下巴了。再一旁是大金,大金也胖了一圈,去年他来时还很瘦,也很黑,那是“五七”干校的太阳晒的。他早几年被视为有历史问题的当权派,被赶到“五七”干校劳动,却因祸得福,他告诉我们,上半年落实政策把他“落实”回原单位了。他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与一个老红军干部成了莫逆之交,那老红军是省里的大干部,要提他副厅长,他回去就有可能走马上任。大家都为大金高兴,都说大金一不小心认识了能助他一把的贵人,的确是因祸得福。一家人在院子里聊天。国庆拿着速写本,画着大人们聊天的姿态,大家对国庆画画都习以为常,只有何家桃脸上很诧异,走过来看国庆画画。何五一从小就体现出性格比较独立和孤僻的一面,相貌上,在老奶奶眼里简直就是他叔爷爷何金石的翻版,只是他叔爷爷不拉小提琴,但是那种执着的学习态度,那种藐视一切的眼神和那种对别人的友好置若罔闻的面部表情,在老奶奶眼里,活脱脱就是她当年梦见老虎时生的钉在门上的那个人,就连爹也说:“五一是像他三叔爷爷。”五一对大人们聊的话题十分冷淡,吃过饭他便进房拉小提琴练习曲,首席小提琴师是个苛刻的人,对他要求很严,布置的练习曲又难拉,他可不想被老师责骂。

    陕北要他的儿子何昌盛向国庆或五一学习,学门特长。昌盛读小学二年级,单眼皮、塌鼻梁、长下巴,穿着红运动衫和白运动鞋,像个小运动员。他站在国庆的身旁看国庆画画,边回答父亲说:“我要打乒乓球。”爹看着陕北和白玉,问陕北与重新出来工作的老干部相处得怎么样。陕北的脸色就沉郁下来,“有些老干部很傲慢,”陕北说,“我一片好心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装没看见。”陕北说完这话,脸上飘过一抹讥笑。白玉插嘴说:“我也有这种感受。”白玉说他们农业厅的原厅长,出来主持厅里的工作后,他每次发言,那个厅长都黑着脸看他,仿佛不认识他,让他别扭。白玉恨恨地说:“早两年我揪斗他时,他头都低到腰上了,给他一把扫把他就去扫厕所,一恢复工作,人就变了,把我何白玉视为眼中钉。”爹脸上有了担忧,“你该主动找他谈谈。”白玉脸一歪,火气冲上来,说:“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土八路’,不是革命,他现在还是个农民土包子。”大金插话说:“白玉、陕北,你们是要注意与老干部处理好关系,他们挨了整,受了些委屈……”陕北不悦地打断道:“有什么好注意的?都是端社会主义的饭碗,各行其事。”大金见何陕北一脸蔑视,把还想说的话咽进了喉咙。他的僧人父亲坐在一隅,很安静地看着大家说人和事,面色柔和、淡雅,仿佛不是个人,而是搁在一隅的仿真雕塑。何娟偎在她奶奶怀里,时不时横一眼小向,小向正跟我妈和玉珍说话,又睨一眼她爸,白玉没理他这个调皮的女儿,继续说着工作上的事。军花却跟李佳说她的儿子和女儿,也说李文华军长,张桂花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只是一贯爱说话和发表不同意见的秀梅,那天却出奇的沉静。

    一小时后,接省革委会何副主任的轿车驶来,何陕北扶着母亲先上车,接着他老婆、儿子和军花也上了车。不久,何白玉的北京吉普车也来了,这车比接陕北的轿车旧些。白玉和小向也上车走了。家里就剩了何大金夫妇和何家桃母子。僧人起身,一会儿,扫帚声从后院轻轻传来,丽丽和珊珊双双走去看她们的僧人爷爷扫地。爹问了大金很多事,大金一一回答我爹。在大金眼里,我爹倒更像他父亲,僧人父亲在他眼里永远只是个陌生人。他试着想跟僧人父亲亲近,但总感觉自己与僧人父亲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河加一座爬不过去的山,彼此模糊,亲情的信息似乎也无法相互传递。爹跟大金说话时,把爱怜的目光投到家桃身上,家桃正跟玉珍说她明天打算去何家山村看母亲,爹听见,说:“家桃,你难得来,要陪你妈多住几天。”家桃说:“我是想陪我妈住几天。”爹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