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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真要何白玉把官扔掉,他又舍不得,如今美人已抱在怀里了,江山他也不愿丢。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活在天地之间,不就是为功名利禄而瞎忙吗?他没听爷爷的,还霸着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的职位不放。先一年,白玉已与小向结了婚,婚礼可不是与小刘结婚时那种草率的婚礼,那时小刘的肚子里已怀了何娟,结婚就没大张旗鼓。这一次,何白玉在又一村饭店订了十二桌,将厅里的年轻人和农业机械厂的一大帮弟兄请来了,结果炸了箍,又加了三桌。婚后的第二天,两人又旅行去了北京,回来时带了一张放大到十二寸的相片,那相片是在天安门广场前照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毛主席像,上面有一行漂亮的行书体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这张相片框在镜框里,挂在两人睡觉的床头,一做完那事就能看见。何白玉这天做完那事,裸身躺在床上,瞧着相片,想自己这个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确实是靠造反得来的,厅里确实有人对他横眉竖眼的。向萍见丈夫一脸心思,就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白玉瞥着老婆,手伸到她光滑的脖子上,“我这个副主任怕是保不住了。”

    向萍在单位上也听到风声,“真的会把你拉下来?”白玉摸着女人光润的脖子,想她的脖子真美,天生就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都与别人不一样,说:“现在厅里,老干部又一个个官复原职,他们看着我就跟我看着他们样,都不顺眼。”白玉说的是实话,那些天里,他一看报纸头就大了,因为报纸上,北京、上海、武汉、广州,那些曾经在造反上十分有名的人物,今天这个栽了,过两天那个也栽了,成了“打砸抢”分子。何白玉觉得他这辆火车怕是要驶到终点站了,就预感道:“看来我也不远了。”

    就是那几天,何白玉在自己的办公室看报时,被当做文革中的“打砸抢”分子带走了,当时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墙上有一面石英钟,三个人(其中两名是公安)进来时,他顺便看眼钟,就记住了那个倒霉的时刻。何白玉想得再深入再糟糕,还是没想到他竟是在众目睽睽下被公安机关的人逮走的。何白玉被带进省公安厅,当成“打砸抢”分子关了起来,理由是“工人革命军”在文革初期,有案可查地干了几件“打砸抢”之事,如冲撞中苏友好馆,又如冲进省军区抢枪械。有人忌恨他们,向省里写揭发材料,把他们描写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于是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杨主任、王副主任和李副主任于同一天里都被抓了。这三个人都是跟着何白玉干上来的。他们一写材料,都把何白玉扯了进来。何白玉就被当做问题十分严重的造反派头子隔离审查,要何白玉交代幕后指挥者,其实就是要何白玉指证如今还在省革委会当副主任的何陕北。有人向他暗示,只要他松口,说一切都是听命于何陕北,他就没事了。何白玉意识到问题比他估计的还严重后,反倒十分冷静,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持久战,于是放下一切包袱呼呼大睡,他明白他的政治前途已画上句号了。

    何白玉虽然自私自利、只想自己,但无论是政治上、思想上和生活上,他都不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了。他没有指证何陕北,如果何陕北不是他堂叔,他会把一切过失都往何陕北身上推,让何陕北去扛这些罪名,但何陕北是他堂叔,他就不能指证,一指证,他出来后怎么有脸见爹妈和爷爷奶奶及老奶奶?!何白玉天天看报,脑袋十分清醒,他没血债,没亲手打死过什么人。公安机关和省革委会清查领导小组的人一起审他,一件一件地说,何白玉一件一件地抵赖,实在无法否认,他就把这事或那事的责任分摊给工人革命军的几个核心成员和当时的中央文革。何白玉清楚,这个时候他如果不把责任推给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他即使有三个脑袋也扛住。他说:“我那时天天看报,报纸上说,革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砸烂‘封资修’,要把权力从走资派手上夺过来,所以,我们就跟着党中央一起犯错误了。”审查他的干部觉得何白玉太自不量力了,竟把自己与党中央混为一谈,就吼道:“何白玉,不要以为我们没掌握证据,你是个打着革命的旗子谋私利的败类。”

    何白玉看着吼他的干部,心里觉得他嫩了点,想现在该轮到他用革命烈士来回击他们了。他平静地说:“我叔爷爷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起长征,在长征路上保卫过毛主席,毛主席后来派我叔爷爷去打日本鬼子,又派我叔爷爷猛打国民党反动派,再后来毛主席又派我叔爷爷去打美国鬼子,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是志愿军军长。伟大领袖毛主席听说后都掉了泪,你说我是败类?你们家出了我叔爷爷那样的革命烈士吗?”

    审查他的干部气得脖子都粗了,大声吼道:“住嘴,你是往革命烈士的脸上抹黑!你指挥你的那些人攻打中苏友好馆,抢军区的枪枝,打死打伤那么多人,你还配称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何白玉道:“不是我配称,而是我真的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不信,你们可以派人调查。”他看着他们,接着道:“那时候我是响应中央文革的号召。我当时刚二十出头,中央文革号召我们打倒走资派,号召我们砸烂‘封资修’,又没人指导我们什么是‘封资修’。中苏友好馆当时在我们年轻人眼里,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堡垒,砸烂它有什么不对?”审查他的干部觉得何白玉太会狡辩了,气道:“你不要狡辩。”何白玉又说:“当时的报纸、广播,天天都说,毛主席说的,‘你不打,他就不倒’。毛主席都这么说,我们当然就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审查他的干部说:“这么说你干的事都是对的?”何白玉当然不会说自己错了,说:“当时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鼓励我们夺权,还要我们坚定信心地打倒走资派,我们是听党中央的话。你们要怪就怪党中央发‘打倒走资派’的号召,不要怪我们。”

    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成长起来的何白玉,心里清楚他如果不把错误往党中央推,他伙同红旗军冲撞省军区抢枪枝和带领部下与红旗军一起冲撞省委救何陕北的倔老爸,及真枪实弹地攻打中苏友好馆和湘绣大楼,这三条罪状里随便一条都够他坐十年牢。所以他一口一个党中央,一口一个革命烈士,审查当然就没法进行下去。何白玉心里清楚,这些审查他的干部只服“革命烈士”这副药,别的药对他们都没效。他在检查中特意突出革命烈士对他的影响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想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如果不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就对不起死去的先烈,所以他要革命!那段时间他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成立了工人革命军造反组织,这个造反组织的宗旨是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攻打中苏友好馆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坚决砸烂“封资修”;与红旗军一起冲抢军区的枪枝,那是大家一起讨论的。至于攻打湘绣大楼,他并没直接参与,那天他感冒了,是他的手下杨敬国和王刚强带领工人革命军与红旗军一起干的,与他无关。何白玉最后在检查中说:“我也是个受害者,革命,害我犯了一些错误!我今天还活着,是革命烈士的英灵保佑我,因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在那个讲革命、以革命先烈来要求自己的年代,这份检查不可谓不冠冕堂皇,谁读了这份检查都有点头皮发麻,不好对何白玉下结论。审查干部把何白玉的检查送上去,上面的审查干部看完后,又把这份检查送给更高一层的审查干部。更高一层的审查干部看完后就相互送阅,都不表态。他们都惊诧,怎么这个家庭竟出了四个革命先烈(何白玉把他老外公老外婆,还有他的叔奶奶王嫦娥牺牲在赣南一事,也写进他的检查)!把他判了,那不是对革命烈士大不敬吗?那个年代是很看重家庭出身和社会背景的,于是谁也不愿给何白玉下结论,以免惹火上身。这事就拖着,下面的审查干部追问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就支支唔唔道“再等等”。等到实在不能再拖而拿到会上讨论时,一个对革命很有感情的老干部望着大家坦然道:“这个何白玉,家里出了四个革命烈士,证明这个家庭很革命么。他又没血债,年轻人嘛,也要允许他犯错误,哪里有一步也不错的人?革命烈士的后代啊,同志们,我们得深入考虑呵。既然他认识了错误,还是给他保留党籍,免去他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一职,换个单位,当个一般干部吧。”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何白玉关了一年后,出来了。天气有点闷热,太阳是灰色的,放着令人沮丧的带霉味儿的光,之前下了三个星期雨,把人下得同长了霉样。何白玉从关了他一年的房子里走出来,身上滑腻腻的,像长了绿苔,还感觉一身骚痒。没人接他,事先他也不知道会出狱。上午九点钟,当阴了好多日子的天空露出一颗生了霉的太阳时,工作组的人打开门对他说“你可以回家了”。他回到他和向萍的家,敲门,走出来另一名干部,他告诉何白玉,他的房子被厅里收了,分给了他。他指着另一栋宿舍楼说:“你爱人住那栋楼三楼西头。”何白玉冷傲地盯那干部一眼,转身下楼,走进那栋楼,上了三楼,一看门上挂把锁,又下到一楼,决定去街上的澡堂洗个澡。洗澡时,他看自己的肚子,肚子瘪了,腿也瘦了,他骂了句脏话。忽然有人叫他,是农业机械厂的一名中层干部,他很高兴,与那干部聊。那干部把原工人革命军的发起者杨敬国、王刚强和李大志分别判了十五年、十年和八年刑的事告诉他,那干部佩服何白玉的模样说:“你真的有狠,我们以为你至少会判无期,没想你在这里洗澡。”何白玉庆幸自己逃脱了,不无伤感地说:“我也等于判了无期,我的政治前途没有了。”

    何白玉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他的脚步逼近终点时很是激动,他洗了澡、理了发、修了脸,把晦气都扔在澡堂和理发店了。他有一年多没见老婆了,他的身体此刻就像一炉火,以致他还在走廊里便感到自己正向幸福的港口奔去,边臆想着向萍拥抱他的情形。他敲门,向萍问声“谁呀”,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我。”他以为向萍会立马奔过来开门,不料向萍小声回答他:“你等一下。”一分钟后,门开了,向萍脸色通红地说:“怎么是你——”何白玉正想抱她,房里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是曾经在舞台上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何白玉瞪大了眼睛,刁德一于慌乱中叫了声“何副主任”。向萍解释说:“他到我家拿《外国民歌100》首,我留他吃饭。”何白玉见向萍和刁德一都神色慌乱,脑海里立即闪现出男欢女爱的淫乱场景,大喝一声道:“你给老子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