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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安葬完这个可怜的女人,回到长沙,爹那天晚上有些失眠,很晚了我还听见爹咳嗽的声音,可见爹还没睡。过了两天,家桃走了,爹感触很深,说他没想到家桃的变化这么大。一家人沉默好几天,都不想面对这些变故。星期天,秀梅回来,大家都注意到秀梅的胳膊上没戴黑纱,脸色也没有回来时那么苍白、冷酷和忧伤。一个星期后,爹也把黑纱从衣袖上取下来,塞进了抽屉。冬天来了,和着革命样板戏《白毛女》里那首《北风吹》一起来到了青山街。那几年,为便于宣传毛泽东思想,青山街家家户户都安有很廉价的有线广播,那广播每天早晚都要播一次,播放的都是革命样板戏和充满革命激情的歌曲,冬天就不显得冷,因为热闹的革命歌曲驱散了人们身上的寒气,尽管下着雪,地上和水缸里都结了冰,可是革命激情却让人情绪高涨,不敢怕冷。春天掀掉屋顶上的积雪,悄悄来了,一天,桃树枝上呈现花骨朵了。一个春雷在长沙的上空炸响,雨下起来了,一下就是一个月。爹那段时间经常要大便,一天七八次,妈就带爹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爹患了大肠癌。几年来,爹大便时经常滴血,总以为是痔疮,没放在心上。当然就住院手术,开刀,切了肿瘤。

    我请了假,和妈一起在医院招呼爹。爹以为自己快死了,因为医生说:“癌细胞没扩散,那还能活十至二十年,扩散,那就不好说。”爹不知道自己的癌细胞扩散了还是没扩散,人就十分涣散,目光没精打采。爹哀伤地对我说:“我这辈子,只有年轻的时候对社会还有点用,五十岁后吃的都是闲饭。”爹这辈人比我们有使命感,活在世上,吃着国家的工资,总有些惶惑不安,总想为国家多出点力,因为没出力就歉疚。我在病榻旁安慰爹,爹还是很难过地说:“全国解放后,我没做什么贡献。”

    两个月后,爹出院了。又过几个月,爹养好些了,因生活无聊就开始寻事做,修剪枝叶,给花木施肥,找出当年爷爷做木匠时的那堆工具,修缮用坏的桌椅,家里又有了消失多年的磕磕钉钉的声音,只不过从前爷爷是在后院做木工活,而爹却在葡萄藤下用功。僧人有时会走过来,爹就放下手中的活,兄弟俩就站着说话。僧人胖些了,面呈红光,笑起来十分和善。老奶奶瞧着他们兄弟俩,很欣慰,那笑容慈祥得同刚煮熟的米饭一样香。有时候,老奶奶不吃李佳或玉珍做的饭,要吃僧人做的斋饭,打心里接受僧人儿子说的人老了,吃多了无益的理论。僧人已在我家住了几年,生活十分简朴,一日只吃两餐,斋饭是自己做,菜却是大嫂或李佳买菜时买的。僧人做完早课再做斋饭,吃过斋饭,有时候,大哥和李文军会找他下围棋,僧人就与李文军和我大哥对弈,基本上是把我大哥和李文军杀得片甲不留。爹走拢去观战,帮着儿子和李文军出主意,但是没用,三个当年打日本鬼子时相当厉害的勇士再怎么努力,照样被我那个有着一颗聪明脑袋的僧人大叔杀得丢盔弃甲。

    有天,李文军带了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来,男人姓宋,是省体委的围棋八段棋手,那几年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靠边站,就无事。李文军向我爹和我大哥推荐宋八段说:“我今天带围棋八段来了,他可是相当厉害的。”僧人与宋八段在葡萄棚下下起了棋,爹和大哥、文军在一旁睁大眼睛观战,很想宋八段为他们出口恶气,把这个经常杀得他们叫苦不迭的僧人杀得举手投降。僧人很坦然地坐在一张大靠椅上,面色和善地与宋八段下了三局,皆赢。宋八段输得很服气,说:“大师,我在本省还没遇到第二个围棋下得您这么好的。您真让我佩服。”僧人淡然道:“在寺院里,没事时大家在一起研究棋局,玩多了自然熟悉了。”宋八段却说:“我们也玩得多,却悟不出多少,您是真人不露相。”

    隔了几天,爹在前院刨木方,左瞄右看的,一边研究榫怎么才能斗稳。爹忙得满头大汗,罩衣脱了,衬衫汗得透湿,贴在背上,妈担心爹会感冒,叫爹换件干汗衫。那是个星期天,太阳白亮亮的,天空十分明净,午后的天色更有梦乡里渺茫、变幻的色彩,确实让人爱回想往事。僧人在一旁和颜悦色地看我爹干木匠活,我瞧着僧人问:“大叔,当年您是在战火中一路拼杀过来的,也能适应寺庙里寂寞、单调的生活?”僧人平静、和善的面孔突然阴了,有很多封存多年的回忆的蝗虫又被我激活了,纷纷飞起来,他看眼头上,真的有几只小虫子在他头顶上飞舞。僧人说了他在赣南革命时见到的一些让他痛苦的事,“人成堆总会分出上中下,牛马成群会分出领头的公牛公马,分不出就争斗……”僧人提到了我们当年根本不知道的发生在赣西南的那场党内斗争,“有一年赣西南清剿AB团,根本不经调查就抓起来枪毙,甚至都不让人申辩。”僧人拧着眉头吐出一句道:“错杀了好多人啊,很多人是来投奔革命的,却被自己人杀害,冤呵。”僧人说完这话望一眼天,他头上飞舞的虫子更多了,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仿佛在他头上厮杀,演绎着当年厮杀的场景。他很寒心地抽口气,“我当时为一个被视为AB团的团长说话——他是个江西人,与国民党军作战时很勇敢,我很了解他。抓他时正好被我碰见,那些人要枪毙他,我替他说话,也差点都被当成AB团的成员枪毙了,幸亏你岳父当时在,为我开脱、我才免过一死。那哪里是革命啊?那是内斗,是相互残杀,复杂啊。李立三,湖南醴陵人,很有学问,分析问题很深刻,我很服他。”僧人提到李立三,仍脸色崇敬,“他耿直、坦言,有号召力,学问高深,却受到排斥,后来撤了他的领导职务,把他赶走了。”僧人脸上的皮肉很明鲜地颤动了几下。

    我隐约感到僧人大叔在那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可能站错队了,站到了李立三那边,因而在后来的革命中不被信任。综观我们家的一个个男人,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都是一匹匹烈马,我武断地想,大叔这人年轻时眼里既然没有父母,自然也不会完全听命于上级。他读了书,有自己的眼光和是非准则,又年轻气盛,说话肯定就不忌口,遭到排挤或被人讨厌也就可想而知。当然,这只是推测,我并没把事情问透,僧人不是那种你问什么他都对答的,他不想回答时会一句话不说地走开。僧人说到这里,挥下手,像是奋力驱赶涌到他脑海里的一大堆可怕的往事,“我剃度的第一座寺庙有三十几亩田,十四个僧人,从住持到小僧个个种田,打的谷子每一粒都入仓,吃和穿人人平等,当时老僧就想:何必到尘世中寻找理想?”爹笑,我和大哥也笑,僧人绕了一个大圈这才回答我说:“我喜欢过清规戒律的寺庙生活,读的是远离世俗的经书,想的是未来世界的事,在佛的世界里,人不会感到孤单、寂寞。”时间已接近傍晚,僧人的脸上浮过一抹游云,仿佛浓浓的夜色里有一抹月光掠过。我突然很尊敬僧人,他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我等俗不可耐的凡人又怎能进入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