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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郭香桃于三年前与资兴县的那个公安干部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取名何霆,正一岁多,离不开母亲,就没来。爹一生从没求过人,但为了他外孙女的前途,爹放下清高的老脸,出面找了省里管文教的领导,碰巧省里管文教的领导是当年在长沙策划起义的一名地下党,与我爹熟,交谈中他告诉我爹,他叔叔曾是我爹的一名连长。爹很宽厚地问:“你叔叔叫什么名字?”管文教的省领导说:“我叔叔叫杜国民。”爹不用想就记得这个杜国民,杜国民身材高大,做过爹的警卫,后来爹把杜国民放到大哥的营里当连长。爹说:“你叔叔杜国民于一九四四年战死在长沙第四次会战中。”省领导当然知道,见我爹回答得不假思索,这足以证明我爹心里装着他战死多年的叔叔,就很热情地把我爹带到省教育厅,指着我爹说:“这位是当年长沙抗战时的一员虎将,后跟随程潜将军起义,曾经是省政协前副主席,他的外孙女郭香桃于恢复高考中考得很不错,想学医,你们考虑一下。”这只能证明郭香桃命好,假如她没有一个我爹这样的外公,那两顶重如泰山的“右派”帽子,会把她压在大学门外,让她的下半辈子也要愤恨命运的不公。她被补录进湖南医学院,成了女大学生。

    我大姐又重新住回青山街三号,因为她的女儿在长沙读大学,她儿子郭承嗣在农业机械厂的食堂里做临时工,而她婆婆和丈夫却于这两年相继离开了人世。她必须逃离那片凄苦的伤心之地,那里的一切,对她都是地狱!我大姐尽管才五十岁,但命运这只大手把她按在社会的最底层整整打压了二十年,让她吃足了苦受尽了难,还是把她放了,因为她太顽强了,不但没死,还把女儿和儿子带出了苦难,就连老天爷都不愿进一步打压她了。有天,她梦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你算厉害的,佩服。”

    大姐把这个梦说给一家人听,一家人都觉得大姐肯定要苦尽甘来了。过了两天,爹看报纸,报上说中央决定给“右派”分子摘帽,爹把报纸给大姐看。大姐举着那张报纸看了五遍,手哆嗦着,生怕这报道是假的,疑惑满腔地问“这未必是真的”?自从一九五七年冬,大姐随公公和丈夫走进资兴县城那间狭窄、阴暗、潮湿和破败的房子起,她就在等这一天!她曾对丈夫说“会搞清的,这只是暂时的”,但她等这一天却等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被多少人唾弃又被多少人欺辱啊?!要知道,当年她为弄几个油米钱,织毛衣织到夤夜,而剥花生壳剥得八个手指头都起了茧,——仅仅只是为了能挣点钱给香桃或承嗣买支铅笔或买个作业本。正当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她全部埋葬时,这一天却在她意料之外突然而至。她那颗早已习惯于吃苦、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喜事光顾她、因而坚如磐石的心反倒被彻底击碎了。那天晚上,半夜里青山街三号飘荡着她的哭声,她在哭自己和哭丈夫——那个在厄运的打击下惭愧地死去的男人。爹、妈和我、秀梅、玉珍都走出房间,一听是大姐房里传出的啜泣声,都感慨万千。爹说:“让她哭吧。”

    伤痛的哭声直到凌晨四点钟才终止。早晨,大姐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她没吃早饭,只是随便梳了下花白的头发,就拿着那张报纸出了门。她去被褥厂和油漆厂找领导,她公公是在被褥厂打成“右派”的,她丈夫是在油漆厂划成“右派”的,她去讨还公道。傍晚时,她回来,一双脚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这么轻快过,身体也轻松了,因为背在她身上压了她整整二十年的包袱总算卸掉了。她告诉我们,被褥厂和油漆厂的干部都认真地接待她,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被褥厂的领导决定就这几天将郭宅腾出来还给她。一家人都为大姐高兴,大姐说她明天要去资兴迁户口,油漆厂答应郭承嗣顶父亲郭铁城的职。李佳买来葡萄酒,打电话把郭承嗣叫来,郭承嗣第一次以扬眉吐气的模样显身了,脸上的笑容是爽快的,说话的声音也很响亮。老奶奶拉着他的手道:“这下好了。”

    从不喝酒的家桃,那天喝起酒来,母子俩喝醉了。喝醉酒后,郭承嗣竟唱起了歌,大家才发现这个每次来青山街三号都蔫着脸、坐在一隅看着大家开心的郭承嗣,原来有一副极好的歌喉,音域宽广极了,把韩家和曾家的人都震撼了,站在门前听他唱歌。一家人都为他们母子高兴。第二天母子俩去了资兴,再回来就不住青山街,搬回了阔别多年的郭宅,边忙着请人粉刷被被褥厂的职工损坏的墙壁,边整饬门窗、翻新地板,这样忙了几个月。一天,母子仨来了,脸上都飘浮着喜气。郭香桃简直就是家桃年轻时候的翻版,那笑容、那表情、那眼神、那做派,就连秀梅也说香桃像当年的家桃,唯一不同的是口音,假如把口音也变过来的话,世界就轮回了。爹的脸上也透着喜气,说:“你们一家总算度过苦难了。”

    八月份,知了在院落外的槐树上拼命地叫,仿佛在哀叹夏天即将逝去,葡萄藤上结满了葡萄。那年的葡萄结得特别多,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客厅吃葡萄,就连最爱吃葡萄的何娟也吃得不想吃了。家桃就笑,那笑容让我们的记忆从时间隧道里钻出去,隐约捕捉到她当年的一点影子。家桃说何娟:“她真像玉珍。”玉珍说:“就是调皮,成绩还是好。”秀梅插话道:“成绩要最好,不然姑奶奶不给你讲故事。”就是那几天,爹从那个满脸脏胡子的邮递员手上接了何国庆的录取通知书,这可把爹乐坏了,家里好事连连,一桩接一桩,爹脸上就透着喜悦。这么些年里,爹总是谨慎做人,回家都垂着颗倒霉的脑袋,从不唱歌的爹那天竟在妈面前哼唱京戏《甘洒热血写春秋》: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李文军在我爹哼京戏时走进客厅,感到诧异,因为他从没见我爹唱过歌。李文军身上的“右派”帽子也摘了,又成了医院副院长,剪着平头,穿一件短袖白衬衣,胡子也刮了,人就精神。爹对他说:“社会变了。”李文军比我爹敏感,消息也比我爹灵通,说:“再不变也不行了,报纸上说,文化大革命使国民经济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中国要搞经济改革了。”傍晚,秀梅和家桃出现在门口,秀梅见她姐模样太老太土,就带着家桃去南门口的理发店把一头白发染成黑发,还修剪了下。两姊妹回来时,我们感觉家桃变年轻了。爹把国庆的录取通知书给她们两姊妹看,家桃说:“我们家又出了个大学生。”

    多少年里,家桃是把自己看成郭家媳妇的,现在她完成了郭家媳妇的使命,又把自己回归何家了。过了几天,国庆的几个同学来了,他们有的跟国庆一样考取了大学,有的名落孙山,但还是在我们家热闹了一番。白玉、香桃、承嗣也被我叫来,都为国庆考上大学举起杯庆祝。那年月考上大学,有点像古代人中了举,一家人的脸上都透着喜气。何娟说:“我也要读大学。”何娟十分聪明,一点也不像白玉,读书根本不费劲,拿回的成绩单不是一百分也是九十九分。爹非常喜欢这个重孙女,说:“我何娟就是有志气。”一家人都笑,只有白玉淡然道:“小小年龄就学会吹牛了。”何娟对她爹吐下舌头,一扭脸,走开了。白玉看着郭承嗣问:“你找对象没有?”郭承嗣声音爽朗地回答道:“还没有,也不急。”家桃看着儿子说:“你不急妈急,趁妈还能动,你早点结婚,妈也好早点抱孙子。”郭承嗣无所谓地一笑,香桃特别提醒弟弟说:“要找自己喜欢的,你现在不再是右派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