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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秋天的一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前停下,何陕北下车,缓步走进来。他仍着灰色中山装——这一年,很多干部为显示自己紧跟社会形势,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了。他还是那么胖,因胖,脸很圆,眼睑上也多了层肉,就感觉眼皮很厚。他告诉我们他父亲平反昭雪了,省委准备下星期为他父亲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陕北说:“我父亲的灵魂能得到安息了。”但感觉上,陕北好像不那么欣慰,他脸上胡子没刮,目光也有些散漫、疲惫。那个精气神蓄于一身、说话颐指气使的陕北,好像只能到记忆里去找了。爹陪他坐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对大哥的画赞赏几句,大哥正应刘家男人的请求,给人家画牡丹花。陕北走后,爹看着陕北的背影说:“陕北人不痛快。”大哥说:“他是造反派干部,没把他拉下来,那是他父亲积的阴德。”爹见僧人在打扫后院,就知道僧人已念完经,便去告诉僧人。

    这一年,在日本已是淘汰的产品,单喇叭或双喇叭收录机涌到了长沙街上,一些年轻人就穿着喇叭裤,拎着这种收录机在街上游神一般晃荡,声音拎得很大,可不是放文革歌曲,而是放优美的舞曲或邓丽君那甜言蜜语似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美酒加咖啡》等等。大家听惯了文革中杀气腾腾的歌,诸如《东风吹、战鼓擂》或《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类,邓丽君的歌声听起来就十分轻柔、缠绵和令人动情。公共汽车上的人听着邓丽君唱:“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就颇有同感地彼此相望,有年轻点的人便跟着收录机哼唱。这年的长沙,已没人再唱样板戏和文革歌曲了,磁带突然不知从哪个渠道涌来,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摊子上,要长沙市民“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当然让人感觉新鲜、亲切和兴奋。街还是六七十年代的街,房子也大多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房子,但六七十年代里那种令人紧张的政治空气、那种彼此防范的格局,到了邓丽君的歌声走进长沙街头时,就真的没有了。女人们不再穿单调、朴素得没有女性气息的衣服,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上身了。男人们早脱下已穿厌的假军装或蓝工作服,穿西装,很张扬的喇叭裤也出现在年轻人的腿上。一些不怕出丑的青年男女,兴致来了,将收录机往街头一放,当众快乐地搂在一起跳交谊舞,就有花花绿绿的生命的感觉,仿佛春天在大地上热情地涌动。

    星期天,郭承嗣出现在我们眼前时,穿着灰色喇叭裤和一件白夹克,头发烫成卷发,时髦得像长沙街头的小青年。他带了个女朋友来给他外公和舅舅、舅妈们过目,说:“小范,糖果饼干厂的。”小范长一张苹果形状的脸,小小的眼、嘴唇也小而薄,皮肤很白,长得很甜,身上似乎有饼干香味儿。家桃那天也在这里,她一见小范就喜欢,表扬说:“你们俩有夫妻相。”小范脸红了,瞟着未来的婆婆。郭承嗣欣喜的样子掏出飞马烟,点上,叼着。秀梅回来,看见郭承嗣穿着裤口很大的喇叭裤,皱起眉头说:“你不要穿喇叭裤。”郭承嗣说:“姨,我们厂里的年轻人都穿喇叭裤呢。”何秀梅的思想还没改过来,她还是觉得中山装和工作服好看,说:“你这身打扮不像工人,像社会上的人。”郭承嗣感到姨的思想落后了,他懒得跟姨争辩地一笑,把目光放到小范脸上,小范却看着门外。门外是金灿灿的太阳。有邓丽君的歌曲从曾家的店子里很柔情地飘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老奶奶这些日子嗜睡,吃过早饭总要睡两个小时,老奶奶听张桂花说郭承嗣带着对象来了,就起床。老奶奶抓着小范的手,仔细打量着小范说:“多年轻啊。”老奶奶老得背都弯了,穿着黑毛衣,那模样像是给小范行大礼,小范就很不好意思。

    不几天,国庆也穿着喇叭裤回来了。他拿着我给的钱自己上街买的,一个背头、一个画夹子,脸上还戴副墨镜。这让秀梅想起老电影里上海滩的二流子,就又皱起眉头说:“好样子就不学。”国庆懒得理他姑妈,直接进了房间。有天,何秀梅从街上回来,见何五一腿上一条浅蓝色喇叭裤,穿一件黑毛衣,修长的身材伫立在夕阳下拉着小提琴练习曲,偏着头,弓在他手腕下迅速地跳跃,那么年轻,姿势那么优美,她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他真帅”。那一刻,秀梅承认她老得落伍了,思想没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