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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傍晚和星期天就没有优美的琴声了,也没有女孩子像蝴蝶一样飞来叮五一这朵盛开的雄牡丹了,大家一时都不适应。这天下午李文军着一身黑西装、打一根紫色领带、脸刮得干干净净地领着两个老人,笑容满面地出现在院子门前,随他来的两个老人都有七、八十岁,一个姓贺,一个姓姜。姓贺的是当年湖南新编第一军副军长贺新武;姓姜的是李文军的师参谋长姜小工。李文军一进门便对我爹说:“何老,看你还认识这两位吗?”爹就盯着他俩,爹勉强认出了贺新武副军长,没认出姜小工。李文军说:“姜小工师参谋长。”前参谋长姜小工紧握着我爹的手,脸上就很多感触,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听起来很普通的话,说:“老军长,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姜小工师参谋长一九五七年也打成了“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湘阴。也是早两年才得以平反,平反也就是退休。贺副军长八十出头了,曾在南宁一家工厂任副职,六十年代初他退休了,但文化大革命的狂风还是把这个老人卷进了浪潮。在造反派夺权的斗争中,他被厂里的造反派打得休克,醒来后又被另一造反派组织打得休克,再醒来,又被第三个造反派组织打得休克。他之所以没被打死,实在是他身体太硬朗了,这得益于他一直坚持练武。他熬过来了,一九七三年,当全国各地开批斗会一类的活动相应减少后,他这个国民党起义将领打了个恳请回湖南老家的报告,就逃回了湖南。这几年,贺老头喜欢骑着单车,拿根钓杆到乡下的野塘边钓鱼,戴顶烂草帽,带点零食,一坐就是一天。早一向,李文军也拿根钓杆上塘边钓野鱼,俩人相望一眼,觉得哪里见过又相望一眼,贺老头谨慎的样子走拢来问李文军:“你是不是姓李?”李文军说:“你是贺新武副军长吧?”贺老头说:“我是。”贺新武拿着烂草帽摇,告诉李文军:“你的师参谋长姜小工就住在我现在住的那条街上。”他们见面了,为彼此失去的岁月和友谊落泪,并且都把自己喝醉了。

    他们相邀来了,提着酒和囟菜,来看我爹和会我大哥。他们喝着酒,回忆当年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这些年里,他们天各一方,由于都是前国民党军人,在那种“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左得要命的年代,都怕相互联系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猜忌,就各过各的生活,断了联系。这两年,文革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气,被改革开放的潮浪冲淡了,这些曾经被各机关、单位或街道办事处的干部视为牛鬼蛇神而不许他们乱说乱动的人,就想出来走动走动,吐几口憋在心里的晦气。贺副军长回忆当年说:“想当年打日本鬼子,一天走七八十里路还背着枪枝弹药,那时候可真年轻。”爹也回忆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我们可没给中国军队丢脸。”姜参谋长说:“就是,日本鬼子第三次进攻长沙时我们营守在金盆岭,日本鬼子冲上来就被我们打下去,又冲上来又被我们打下去。日本鬼子很恼火,没想遇上我们这些倔头倔脑的湖南骡子,前进的步伐就停滞了,哈哈哈哈。”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打开记忆的仓库大门,翻寻多年里都不曾回想的一件件事情,天在他们回忆中暗了,天老爷见他们都还活着,也笑了个。那是一个闪电,使整个昏暗的客厅忽然一亮。

    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又来了,又带来两个从前我爹麾下的军官。一个是少校营长,姓李;一个是中校团长陈万山。爹看见陈万山十分激动。爹紧握着陈万山的手说:“你还活着?”陈万山咧开大嘴笑,“老军长,我没那么容易死。”陈万山打量我爹说,“我一直想来找您,但这些年,不敢来找您,您以前是省政协副主席,我怕给您添麻烦。”爹感叹说:“大家都怕啊,左的思想像一座大山,把我们隔绝了。”几个人哈哈大笑。陈万山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脚被打瘸,走路一拐一拐的。陈万山说:“我们这些原国民党军人在文革中,天天挨斗,身前挂一块‘历史反革命’的牌子,除了挨斗,就是扫地、拖垃圾和挖防空洞。现在回忆,文化大革命中,我们都跟老鼠样,天天就是握把锄头挖洞。”李营长接过话说:“我的单位是中专学校,文革中,那些造反派左得没名堂,天天揪着我游街,一边走还要我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牛鬼蛇神,我罪该万死’。”姜小工参谋长说:“我们单位批斗我时,给我剃个阴阳头,不但胸前挂‘历史反革命’的牌子,背上还挂一块‘国民党军统特务、蒋介石的忠实走狗’的牌子。台下黑压压的群众,有的人还对我身上扔东西,我魂都被吓得飞上了天。”李文军感叹道:“我们这些人真要搭帮邓小平,没有邓小平,我们今天都不敢见面,都跟老鼠样躲着不敢相互联系。”爹看着他们,他们当年在他手下打日本鬼子时,个个都是勇敢的战士,都不怕死。爹开导他们说:“我们这些事都不算什么,我们尽管都挨了整,可都活下来了。彭德怀、贺龙,都是共产党的开国功臣啊,元帅,统领千军万马的,却被整死了。我二弟,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省委常委、副省长,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整死了。比起他们来,我们这些国民党‘历史反革命’,还算幸运的啊。”

    我爹他们这样的人在当年那种高压政治控制的社会里,活得很扭曲,也活得很顽强,他们就像角落里的蒺藜,尽管不被阳光照耀,仍然孤独、凄凉地不声不响地活着。到了八十年代,青山街三号便常有老军人来访。这些老军人年纪都大了,撑着拐杖或乘着人力车来寻他们的老军长。有天,一个老人站在青山街三号前,半天不动,既不进来也不走地张望,一脸的迟疑和探询。那是个星期天,我看见了,转身进爹的房间说:“外面站个老头,怕又是您的老部下。”那是中午,爹已躺下,又重新穿上衣服,迈出房间,望着那老人。那老人看起来有八十岁,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一张脸爬满衰老的皱纹,两只眼睛像两颗烂话梅,眼袋很明显地装满疲惫。爹想不起他是谁,“您是——?”老人说:“我是杨福全,您老是何军长?”爹真的很高兴,因为就在早几天爹曾梦见这个人。爹道:“进来、进来。”杨福全撑着拐杖迈进我家,身体颤颤的,那是老朋友相会激动得发抖。“您老现在在哪里啊?”爹问。杨福全答:“我退役后,回了常德。”爹说:“记起来了,您是常德人。”前国民党军参谋长杨福全站在葡萄架下,咧开乌色的嘴唇一笑,“您记性好啊,还记得我是常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