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162章

第162章

    上午十点钟,何大金穿着深灰色西装,笑容满面地走在前面,他大女儿二女儿、大女婿二女婿,还有两个穿得很漂亮的外孙女簇拥着他。大女婿很高大,湖北人;二女婿是大学老师,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珊珊的女儿反而大两岁,快八岁了,丽丽的女儿刚六岁。两个小女孩说话声音尖尖的,像两只迷人的大鹦鹉,走路一蹦一跳。两个小女孩还是第一次来长沙,对青山街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丽丽的女儿昂起头看着老奶奶房里老爷爷的遗像,好奇地问她母亲:“妈,这个人是谁?”丽丽捧着女儿的脸蛋亲了下,这么解释说:“这个人呀,是你老外公,是你亲外公的亲爷爷。”老爷爷死去多年,遗像尽管仍挂在老奶奶的房里,但早没人管了,镜框的油漆也有些剥落。丽丽那天很热心地拿块抹布,站到椅子上抹去了镜框上的灰。于是老爷爷的遗像似乎又恢复元气,很欣慰地瞧着他的子孙后代。

    何大金副局长离休了,在家里带外孙女。老奶奶看见他们一家人很高兴,把大金的两个外孙女搂到怀里,“大金,你兴师动众的做什么啊。”丽丽嘴快,“老奶奶,祝您寿比南山。”说完,她掏出一个红包放到老奶奶手上。珊珊也说:“老奶奶,我祝您福如东海。”也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接下两个重孙女的红包,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在十月和煦的阳光下就笑得十分灿烂。李佳称赞大金的两个女儿说:“大金的两个女儿都懂事。丽丽,你现在搞什么事?”丽丽穿得很时髦,身上紫色的衣服一看就高档,丽丽答:“和珊珊在贵阳开了家房地产公司。”李佳道:“做房地产要很多钱吧?”珊珊说:“我们是玩银行的钱。”

    李文华副司令员与何大金坐在院子里说话,阳光就照在这一对曾在一起长大的老人身上,李副司令员说:“想当年,我们在一起长大的日子,真快啊。”何大金说:“是啊,我外孙女都八岁了。”李副司令员瞟一眼大金的两个外孙女,“我们工作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何大金很尊重的样子看着李副司令员说:“是该享享清福了。”就在这时,李文军和王玉珍笑着出现在大家眼里,李文军穿着黑西装,打着蓝领带,人就爽朗。王玉珍穿着水红色秋衫,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脸色红润,看不出她快七十岁了。李文军与李文华这对堂兄弟握着手,李文军拍下李文华的肩膀道:“将军,你看上去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李文华副司令员一笑,“你也不错。”秀梅尖声说:“没想到哥哥们都变虚伪了,一见面就相互吹捧。”大家听秀梅这么说,都笑。

    何家桃、郭香桃,还有小范,带着小精灵和儿子一起走进院子。何家桃穿着蓝西服,内里一件白衬衣,剪着短发,染黑了,人就精神。尽管这几年吃得好、睡得好、穿得也好,可是早些年冷漠无情的岁月,还是把她年轻时那张俊俏的脸蛋损毁得像块烂抹布,想改变也改变不了。郭香桃四十多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开始需要化妆品为她美化脸蛋了。她纹了两条细长的柳叶眉,眼影大胆地画成蓝色,脸上一定用了什么出奇制胜的美容膏,竟光滑得不像她这个年龄的皮肤,一丝皱纹都没有。郭香桃一到深圳,另一部分血液就在她身上激荡,那是她父亲那方遗传在她血管里的,四年前,她辞掉医院工作,自己开家诊所,两年前她拉两个老板入股,把诊所变成私立医院,自己当院长。她一身名牌,甚至内衣内裤也是极讲究的品牌,所用的化妆品全是法国高档货,但无论她怎么化妆,怎么穿戴,身上总有一股消毒药水味,那是医生身上特有的气味。就跟小范身上飘着饼干香一样,尽管小范已离开糖果饼干厂多年,可是那种好闻的饼干香却还滞留在她肌肤上,只要你站在距她三米内,你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饼干香,并能猜到她曾经是糖果饼干厂的职工。

    小范是代表郭承嗣来参加老奶奶一百一十岁生日宴的。还在前年,郭承嗣看不惯白玉的那几个当年的铁杆在酒店里白吃白喝还白拿,曾多次对白玉说,白玉不予理睬,有天,他再次提及时,白玉没好脸色地回答说:“男人活在世上,不可以不讲义气。”郭承嗣很感无奈,觉得自己没法改变表哥那陈旧、腐朽的观念,还觉得对那几个人讲义气纯粹是浪费感情。他很反感那几个人在酒店里白吃白喝还白拿钱,便一下狠心,把自己的家做六十万元卖掉,和小范带着儿子去了深圳,用那笔钱在深圳开了家餐馆。这一年,生意渐渐火起来,很多回头客,一到吃饭的时间,他和餐馆里的伙计忙得一个个跟打仗似的。小范抓着老奶奶的手说:“承嗣忙得实在走不开,要我做代表,代表他来祝贺您寿比南山。”何家桃帮她儿媳妇说话道:“承嗣忙得回家跟我们吃餐饭的时间都没有。”她说这话时脸上飘浮着喜悦。

    李副司令员看着这个他少年时十分倾慕的女人,在何家桃身上,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少女时候的半点倩影了,心里就一派茫然。李副司令员有很多年没看见她了,心里默算了下,说:“家桃,我最后一次看见你是一九四九年秋的一天,当时你提着一蓝水果从车上下来,要我们吃芒果,那芒果黄橙橙的,你还记得吗?”何家桃回忆了气,想不起来地摇摇头。李副司令员就推了把大金说:“你记得吗?”大金忙一头推倒时间的藩篱,去记忆的丛林里寻找吃芒果的往事,他嘶了声,也想不起来了。李副司令员说:“什么记性啊你?”大金惭愧地一笑,秀梅却尖声说:“是有这事,我记得,当时大姐正怀着郭香桃。”李副司令员满意地一笑,“还是秀梅记性好。”李副司令员面对这两个他曾经相继热爱过的姊妹,尽量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平淡,他一副感叹岁月无情的模样说:“四十多年前,我们都只有二十几岁,多年轻呵。”秀梅的眼圈红了,说:“一九四九年时我只有十七岁。”李副司令员点下头,看着家桃和秀梅。家桃坐到国庆让给她坐的椅子上,脸色似有些怅然。大金对他老婆说:“家桃曾是李文华将军的初恋。”李副司令员听大金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就油珠子样的飘浮不定,还迷茫。家桃却大方地笑笑,“那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李副司令员有同感道:“是啊。”其实,面对他多年不见的初恋,李副司令员的心潮还是有些澎湃和感慨的,只是碍于军花和秀梅在,不得不装出一脸茫然相。“世界不是我们的了。”他大声说。

    大人们说着大人们的事,院子里,小精灵、我孙女何懿和大金的两个外孙女很快就玩到一起,那么热烈、坦诚又那么亲密无间,好像她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似的。四个女孩围绕着葡萄藤、桃树、腊梅树、牡丹花、美人蕉、月季花打转转,旋风一般。她们蓦地从客厅穿过,跑进后院,又忽然跑过客厅,跑到前院,笑声掷满一地,跟着又呼啦一声跑进后院,笑声又从后院浪潮一般打过来。只有郭承嗣的儿子没有参与女孩子们疯跑的游戏,他捧着一本小人书看,倒不是他懂事了特别爱学习,而是他生性就是个孤僻的男孩,长得不像郭承嗣,也不像小范,而像他奶奶何家桃,性格也像他奶奶一样温顺、沉静。何家桃问孙子:“你怎么不跟姐姐们玩?”孙子头也不抬地答:“我不想玩。”

    白玉骑着他那辆嘉陵70嘟嘟嘟地驶到,后椅上坐着他饭店的厨师,厨师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网袋,大网袋里分别又是一个个食品袋,袋着做熟了的荤菜,只要热一下就可以吃。摩托车的尾箱里还有两大袋熟食,白玉将两大袋熟食拎出来说:“今天到底是老奶奶的生日,天气真好,上天都为老奶奶做寿呢。”这天的天空十分明净,暖风习习。大厨师由李佳引到厨房里热菜时,白玉便走进从前是他父母的卧室、如今被改为内客厅的房间,见郭香桃、小范和丽丽、珊珊还有她们的丈夫及国庆、高小霞都坐在这间客厅说话,就说:“你们都坐在这里躲懒,还不去帮忙?”高小霞和丽丽忙起身去了厨房。白玉坐下,递支芙蓉王烟给丽丽的丈夫和国庆,珊珊的丈夫不抽烟。白玉问郭香桃说:“承嗣怎么没来?”郭香桃就一脸高兴地为弟弟叫苦说:“他餐馆的生意真的太好了,那人啊,每天都把他的餐馆挤得满满当当的,他搞脚手不赢。”白玉心里有一丝嫉妒,说:“那是好事啊。”小范说:“好事是好事,就是太累了。”白玉闻到小范身上的饼干香,一笑,“有钱赚还怕累?”丽丽重新走进来,“你又抽烟。”丽丽把丈夫手上的烟夺走,把烟揿灭,边说:“要戒烟就要彻底戒。”白玉说:“怎么,你抽烟的自由也被剥夺了?”丽丽的丈夫笑笑,“我自己也想戒。”

    外面客厅是他们的父母辈们说话,小客厅成了他们的天地,更小一辈的女孩子们在小精灵的带动下,在前院后院里来回穿梭。老奶奶两边坐,一会儿坐在大客厅听儿子、孙子辈们说话,一会儿又弓着身体走进小客厅听重孙辈们聊天。丽丽把老奶奶拉到身旁坐下,老奶奶就拉着丽丽的手摇着说:“看见你们一个个都好,老奶奶高兴。”

    寿宴就在客厅和葡萄藤下分别摆开,三桌,老奶奶和爹妈、我岳母、李文华副司令员、何军花、李文军、王玉珍和何大金夫妇坐一桌,秀梅、家桃、我和李佳与何白玉、何国庆、郭香桃、丽丽夫妇和珊珊的丈夫以及厨师坐一桌,还一桌由高小霞、珊珊和小范掌控,四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加上小郭承嗣围了一桌。大家边吃饭边说话,三张桌子说着不同的内容。青山街三号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热闹得同开水沸腾样啵啵啵地叫。老奶奶满脸红光地接受着一个个晚辈敬酒,一边吃着菜。但厨师一心只为获得年轻一辈人的赞美,忽略了寿星是一百一十岁的老人,菜就没煮烂,老奶奶牙齿不好,所以菜她大多吃不动,只好喝墨鱼汤、鸡汤和吃几片菜叶。爹和妈的牙齿也不行了,也吃不动大厨师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但爹高兴,喝了不少酒。吃过寿宴,大家又坐在一起聊,女孩子们照样在前院后院疯跑,带来一阵阵清新和快乐的微风,小郭承嗣仍坐在椅子上看小人书。

    下午四点钟,接李副司令员的车驶到门旁,李副司令员和军花就起身跟老奶奶告辞。老奶奶喝得有些醉了,坐在沙发上打盹,涎水从老奶奶的嘴角流出来,还带点酒气。老奶奶听文华说要走,就拉着李文华和军花的手道:“文华,你和军花走好。”跟着,家桃、郭香桃和小范也要走了,郭香桃的姑妈——也就是家桃的初中同学猴子,当年嫁了个外籍商人,如今回来了,要请他们一家吃晚饭。再接着李文军和王玉珍这对幸福的老人告辞了,客人就剩大金一家,丽丽、珊珊和她们的丈夫,还有她们的女儿,都坐在院子里。太阳偏西了,涂在墙上,呈橘黄色。爹坐在另一隅,看着一家人,没怎么说话,因为他的耳朵听不见人家说什么。白玉陪丽丽和珊珊说话,向他的两个堂妹打探贵阳的房地产好不好做。

    吃过晚饭,大金一家人坐到八点多钟,去了街上的酒店,国庆和高小霞也带着女儿回自己的家了。家里安静了,满天的星星,一轮椭圆的月亮升上来,月光涂在墙上,空气里飘着一股甜菜味儿。秀梅在她房间里练写毛笔字,岳母在她房里烧香,有檀香的气味飘扬在客厅里。岳母受我大叔净空僧人的影响,早在七十年代初期就把心交给佛了,她房里搁着个黄铜的观音菩萨像,是去开福寺求的,让高僧开了光。老奶奶先去睡了,爹妈也睡了,刚才还热闹的家顷刻就剩我和李佳面对面相望。我们把话题扯到五一身上,我说:“妈要我督促五一早点结婚,好让她看见一个何姓的重孙。”

    一提到五一,李佳就有很多话,说:“五一眼睛里是没有父母的,他不像国庆,国庆性格像我,有时候还会考虑父母的感受。五一像你们家的人,心冷、狠。”我觉得她八成是受秀梅那古怪思想的影响,说:“从来没一个母亲是这样说儿子的。”李佳伤心道:“五一心不狠?管过我们?他出走时想过我们会为他担忧吗?电话都没一个,这孩子身上流的不是你们何家的血?早几天我给他打电话,说老奶奶生日,他们都会来,他都不回来。你爹说,五一的几个叔爷爷当年去革命时,都是这样,一走音讯全无。”李佳说这些话时,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把葡萄藤吹得相互扭打起来,把月亮吹没了,把乌云吹来了,还把不远工地上搅拌机搅拌水泥的声音也吹了来。院子的大门虽然关着,但丝毫阻挡不了运砖运钢筋和水泥的卡车驶过的声音撞击我们的耳膜。李佳说:“好吵的。”我说:“我们学校正在建校长楼,我要了一套,到时候我们可以躲到那里去住,青山街变成建筑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