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湖南骡子 > 第164章

第164章

    李文军写的稿子我看了,还替他改了三个字,没想所费的脑细胞都是多余的。我说:“要知道能让你登出来就已经是进步了,以前,这样的启事,谁敢登。”李文军说:“血战台儿庄都拍成电影公演了,这不是证明我们国民党军队抗过日么?”李文军阴着脸,嘴唇都气乌了。这一天是八月七日,是个阴天。李文军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那张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变深刻变愤恨了。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他的眼睛里有两团火,仿佛他的心在燃烧。“为什么对我们国民党军队抗日的事就那么忌讳呢?”李文军生气道,“长沙的四次会战和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难道不是我们打的?”我说:“你经历了这么多,应该能想通一切。”李文军苦皱着脸道:“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他们的亡灵能安息?”他的思想在往事里飘,那是战火纷飞的往事,当时他才二十岁,正是那种甘洒热血的神勇的年龄。

    八月十五日上午,很多原国民党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都冲着我爹来了。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身体硬朗的是自己搭公共汽车来的,身体差点的就坐的士,还有的是儿子或孙子辈骑摩托车或开车送来的。爹在等李文军,李文军还没到,有人却先来了,站在青山街三号门前张望和打听,有的老人还穿着原国军黄呢军服,只是军服很旧了,估计是从箱子里翻出来,见还没被虫蛀烂,就果断地穿上了。他们看见我爹着一身青衣,就激动,握着我爹的手,望着我爹那双苍老的皱纹打裰的眼睛,尊称我爹“老军长”。爹听不见,只是咧嘴笑,同他的老部下一一握手。他们当年握枪的手,都很有力,久久地握着。我对他们解释说:“我爹听不见,耳朵聋了。”他们就握着我爹的手大声叫嚷“我叫某某某”,爹因听不见就一脸茫然和抱歉。李文军和姜小工一进来,他们就相互报姓名和师团番号、军职,热闹一番后,三十几个老兵拥着我爹出门,走到大街上,上了一辆辆的士。

    我爹他们赶到时,黄土岭上,交通学院的大门前已站了一百多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有的很精神,穿着衬衣或体恤衫,昂首挺胸;有的委靡不顿,穿得也很随便,斜着目光浑浊的眼睛,瞪着从车上下来的我爹、李文军和姜小工。他们曾经在一起打日本鬼子,在一个连里训练、吃饭、睡觉,探讨打鬼子的心得,亲得不能再亲了,但如今老得相互都认不出了。李文军穿一件长袖黑衬衫,下身一条白裤子,染成黑色的头发打了发胶,一根根的,脸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就精神矍烁。他向走来的老人介绍我爹说:“弟兄们,何军长来了。”那些老兵一听“何军长”来了,立即振奋地拥上来,围着我爹。有个年轻点的老人向我爹敬军礼说:“报告军长,我是湖南新编第一军二师三团三营一连一排排长,马笑天。”另一老兵见状,也不示弱地向我爹敬军礼说:“报告军长,我是一师一团二营营长刘元。”那老头见我爹只是愕然和微笑,就奇怪,李文军忙解释:“何军长耳朵不好,听不见。”那老头就哦一声。又有人向我爹报告,说他是团长某某某。李文军摇手说:“算了算了,老军长耳朵听不见,你们说什么他都不知道。”跟着又走来一些老人,他们都是看了报纸或听别人说到这事,就相邀着来的。到十一点钟,已来了两百多名原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

    前师参谋长姜小工的大儿子在黄土岭上开了家粉店,取名利民粉店,就在黄土岭与金盆岭交界的路旁,五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阻击日本侵略军进犯长沙的重要阵地。那时候日军从南边包抄杀来,想攻占长沙就必须攻克黄土岭、金盆岭和雨花亭,当年这些老兵就奉命坚守在这一带,一次又一次地把日本鬼子打得哇哇大叫和绝望撤离。他们故地重游,感触颇深。今天的黄土岭、金盆岭和雨花亭当然不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到处是工厂和学校,那时候这里是山坡和树木,还有军营、工事和被飞机大炮炸松的土堆。他们在这里练兵,出操、跑步。那些生龙活虎的喊杀声、为加强体能锻炼的跑步声和怒吼的歌声,似乎从五十多年前涌来了,潮水一般打着他们,使他们无处逃遁而感慨万千。那时他们真年轻,与日本侵略军寸土必争地拚杀,勇猛如豹,端着枪冲下山坡跟箭一样快,刺刀直插入日军的心脏。如今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连多走几步都喘不赢气了。一老兵对我爹和李文军说:“我们这代人该入土了。”爹笑,李文军却说:“我们要好好活着。”另一老兵说:“师长,我这个原国民党营长的身份,害得我一直抬不起头,刚刚觉得日子好过一点,老伴又死了。”又一老兵说:“我倒无所谓,我这国民党历史反革命的身份,把我女儿害惨了,一九六四年她被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动员到江永当知青,如今还留在那里。”姜小工问:“还在那里?”那老兵答:“死在那里啊。”走在李文军一旁的瘦老头说:“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身份确实把我们的子女害得抬不起头。”姜小工说:“是啊,我儿子那时候连街办工厂都进不了。”另一当过营长的老兵点点头,“别的都无所谓,我们最对不起的是我们的儿女,他们因我们吃了很多苦。”

    李文军没有儿女,感受不到这种深层次的痛,见大家一谈到儿女,那种热烈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个个一脸负罪感,忙大声说:“我们都要这样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总算过去了。”一个瘦老头情绪低落地说:“永远也不会过去,我们的儿女们背着呢,他们因为我们,如今还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姜小工说:“是啊,我们是对不起我们的子女。但是老天爷让我们活到今天,是对我们的怜悯和欣赏——”他说到这里,激动了,“怜悯我们、欣赏我们,因为当年我们是最勇敢、最顽强的战士,打日本鬼子时,我们没给中国人丢脸。”李文军对姜小工竖起大拇指,“姜小工说得好,抗日战争中,我们湖南人没丢中国人的脸。”

    利民粉店容不下两百多老人,大部分老人都坐在粉店外的树荫处或路边,边等粉吃边相互诉说衷肠。利民粉店事先已准备了很多粉,下粉的师傅很勤奋地一碗碗下着。前师参谋长姜小工很兴奋地走来走去,边说:“别的我招待不起,一碗粉还是有的。”大家说:“够了,谢了。”有人要付钱给姜小工,姜小工拒绝说:“你这是不给我老脸啊。抗战胜利五十周年,弟兄们难得一聚,这碗粉我请了。”大家就笑,粉就吃得特香。一个老头曾经是姜参谋长当营长时的传令兵,他说:“当年我们姜营长可真是条好汉,有次他跟日本兵拚刺刀,一连捅死两个日本鬼子。”另一老兵说:“我最记得我们营长,我亲眼看见我们营长一枪一个,接连击毙七八个日本鬼子。”另一老兵猜到了,问:“你说的是何胜武营长吧?”那老兵回答:“就是何胜武营长。”姜小工说:“何胜武营长死了好几年了。”那老兵问:“他死死了?”姜小工看一眼坐在远处的我爹说:“死了。”那老兵说:“前一向我还梦见过何营长。”另一老兵回忆打日本鬼子说:“我记得我第一次瞄准日本鬼子时,总是打不中,日本鬼子都冲到面前来了,我才一枪把那家伙打倒。从那天开始,我就不怕日本鬼子了。”有个老兵把碗里最后一点汤也喝了,放下碗,手指着前面的山丘,“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攻长沙时,我就守在那里,那时候这里都是山坡和树林。”又一老兵接过粉,说:“我是一九四一年的兵,家住燕子岭,我记得我们师长叫贺新武,我当过他的警卫,他对全师的官兵训话时说:‘日本鬼子是豺狼,绝不能让狗日的豺狼踏入长沙半步。’那是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第二次进攻长沙,硬是没有从我们师守的阵地上过。”李文军告诉贺新武的前警卫:“贺师长五年前死了。”那老兵脸色变灰了,“我这一辈子最尊敬的人是贺师长,前一向我还跟孙子说起他。”这老人八十多岁,一九四九年湖南新编第一军接受解放军改编时,他是中校副团长。

    大家边吃粉边述旧,谈得很热烈。吃过粉,已是两点多钟,然而这些老兵仍依依不舍,相互倾述,说自己的事说家里的事说过去与日本鬼子打仗的事,以致一些路人见一大群老人坐在利民粉店前叽叽咕咕,都十分吃惊,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三点多钟,一些老人才相互话别,有的老人邀请别的多年不见的老人上家里去吃晚饭和继续聊,有的要回家了,因为儿子骑着摩托车来接了。一些老人就走过来向我爹告别,握着我爹的手不放,我爹就坚持着站起身,望着他们。那些老兵对我爹大声说:“老军长,多保重。”爹听不见,只是点头,目送着一个个老部下离去。四点来钟,两百多老人走得差不多了,还剩几个特别敬重我爹的要等我爹走了才肯离开,他们这几个人的脸色都很坚定,表情也十分庄严,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爹倦了,一张槐树皮样皱巴巴的脸上就有很多疲惫,犹如屋上爬满枯藤。爹问李文军:“我们走吧?”李文军就去拦的士,一辆夏利的士驶到爹面前,姜小工老人忙扶我爹上车,爹探出头,伸手对他的老部下说:“你们回家吧。”那几个老人忙与老军长挥手告别。汽车很快驶到青山街三号,爹下车,从门外进来,稀薄的头发就凌乱,脸色也困倦,我上去搀扶。爹在躺椅上坐下,喝口碧螺春茶,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头歪着,嘴张开,一溜涎水从他那张皱纹重叠的嘴角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