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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老奶奶每天一早起床,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还只十月份,老奶奶就穿棉袄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手都端杯子不起了。李佳就去塑料市场给老奶奶买只很轻的塑料杯和一只塑料碗,这两年,老奶奶吃饭,嘴有些哆嗦,饭粒时常撒一地。老奶奶的记忆力也减退不少,去年何娟带着她的美国丈夫回来,老奶奶硬是想不起这个一脸浪漫的年轻女子姓甚名谁,非要我们提醒,说何娟是她重孙何白玉的女儿,她才恍然大悟的模样。爹也很糟。几年前,他只是耳朵听不见,还能管好自己的大小便,如今,他常常大小便失禁,关键是他把尿拉在裤子上,自己还不知道。爹的神经也有些混乱,半夜,爹会突然爬起来穿衣,妈问爹干什么,爹一脸郑重地回答:“我忘记要开会了。”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钟?半夜十二点,开什么会?”爹就一脸茫然地重新躺下,叹口气,很快又进入战火纷飞的梦乡。

    有天,爹把他多年前为不让老奶奶伤心,藏在大柜里的他三弟何金石的遗物——几件旧军服,翻出一件穿在身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妈从街上买水果回来,吓了一跳,看了半天才看出穿着这身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的老人是她老伴,而军服已被虫蛀烂了,尽管妈在大柜的各阶层放了不少防虫的樟脑丸,但这件军服还是没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被虫蛀了一个个洞。妈说:“快脱下来,这衣服已被虫蛀烂了。”爹低头看,袖子和衣襟确实呈现出一个个洞,这才脱下衣服,老脸上有点惭愧。妈说:“你老糊涂了。”爹反驳说:“你才糊涂,我比你付琳清醒。”妈说:“好,你清醒那我考考你,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二。”妈感觉爹老年痴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便觉得用语言激活爹日渐萎缩的大脑也是一种治疗方法。第二天上午,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想也不想地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三。”隔了一天,妈再次问:“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说:“你只知道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五。”爹不高兴了,“我知道,明天是星期六。”次日一家人吃中饭时,妈问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高兴道:“你今天说对了,要表扬。”爹不屑表扬地“唔”一声。

    星期天,妈一早起床,见爹站在葡萄棚下打量着葡萄藤,妈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时间在爹的眼里停止了,永远是星期六,星期天到星期五都是星期六。有个星期三,妈问爹是星期几,爹说是星期六,妈说:“姓何的,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三,哪里来的那么多星期六。”爹恼了,吼道:“是星期六。”大家见爹发怒,都噤了声。吃饭时,爹突然要我们留个位子,说:“等等,你二叔还没到。”这话把我吓一跳,我说:“爹,二叔死去二三十年了。”爹好像听清了我说的话,就埋下头吃饭。爹吃得很少,吃完饭,望着大家有一会儿,突然脸色凝重地问:“我们是不是要开会了?”妈烦爹道:“开什么屁会?尽说些没名堂的话。”

    爹诚惶诚恐,不像个爹而像个犯了错误的大孩子。有天吃饭时,白玉坐在爹对面,爹看着他这个长孙,一脸热情地问:“同志,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白玉就与我相视一眼,妈在纸上写道“你孙子何白玉”,把纸片递给爹看,爹笑了,点头,就端起碗吃饭。老奶奶不上桌吃了,她的吃相很难看,会严重影响全家人的食欲,李佳就把饭菜装进塑料碗里,端到老奶奶的房间,放在小方桌上,任老奶奶慢慢吃。吃过饭,白玉看着我和秀梅说:“爷爷连我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老了。”秀梅说:“所以你要经常回来看爷爷。”

    何白玉的生活有些凌乱。他和小向离婚后,与小宋也分手了。本来他跟小宋打算结婚的,新房都布置好了,家具也重新购置了,还买了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但小宋的母亲一看何白玉这么大年纪,就坚决反对,要上吊。何白玉可不想弄出人命来,婚就没结了。这以后,何白玉还谈过两个女友。这个过去拿女人不当一回事的何白玉,现在轮到女人拿他不当一回事了。去年,他打算跟一个姓杨的女人结婚,可是临到要结婚时,杨女人反悔了,说她的朋友都反对,说他年纪太大了。何白玉很沮丧,最让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在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带着杨女人上黄山、泰山、华山和恒山旅游,带着杨女人去北京、上海玩,在上海他花了很多钱为她买首饰,还带着她去了趟香港,在香港又花了几万元,可是临了杨女人又不同意结婚。我说:“你找个年龄悬殊不大、离过婚的女人结婚算了。”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何白玉没听我的,最近又喜欢上在他酒店里打工的乡下妹,那妹子还只十八九岁,比他的女儿还小十来岁,所以他不敢带回家。何白玉这些年开酒店确实赚了不少钱,在离他酒店不远的热闹地带买了套三室两厅房,花了十几万元装修,原是打算跟杨女人结婚的,现在他跟那个小女孩住在一起。我们都不管他的事,因为管也是白管。

    每天下午,一家人午睡,家里就很宁静,但街上却很吵,很吵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建筑工地。偶尔有一只鸟,飞落到葡萄枝上,叽叽喳喳地叫。日子一天天过,时针加快了步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指针样,还只是上午九点钟,午睡醒来就是下午五点钟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仿佛还没吃中饭天就黑了,爹问:“几点钟了?”一看钟,确实是下午五点钟了。又一天也是如此,上午,妈扶着爹在院子里走了三圈,一坐下来就是傍晚了,似乎中午的那段时间被上帝取缔了。妈说:“多快啊,一天什么都没干就过去了。”妈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四月份,由于我及时施了春肥,四月里一个牡丹花开得很艳丽的星期三的上午,一大群蝴蝶相邀着飞来,怕有几百只,它们使青山街三号的天空变得五彩缤纷,它们时而围着牡丹花飞,时而绕着我爹飞。四月的长沙,总是阴雨绵绵,那天出了太阳,爹就把椅子搬到能晒到太阳的牡丹花前坐下,穿着厚厚的毛衣,垂着脑袋。老奶奶撑着拐杖也颤微微地走出来晒太阳,也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一抹太阳照在她衰老的脸庞上。

    那天也没有其它迹像表明我爹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与往日唯一的不同就是飞来了很多蝴蝶,仿佛它们是来与我爹告别,或是上天让它们来接我爹走。妈坐在葡萄藤下,戴副老花眼镜看报,眼睛看疲劳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有一支竹笛声从街上飘来,不着调,断断续续的。吃中饭时,李佳走上去叫爹,一只白蝴蝶从我爹的脑门顶上飞起,摇摇晃晃犹如喝醉了样飞上天空。爹耳朵聋,李佳伸手拍爹的肩,爹的身体却朝旁边一歪,倒了。李佳大惊,忙对我大叫:“文兵,快来,爹的手冰凉的。”妈把手指放到爹的鼻孔前探索,既没进气,也没出气,鼻孔在四月的阳光下冷冰冰的,牡丹花却在一旁盛开着。我九十五岁的爹,坐在四月里红灿灿的牡丹花前——那是他多年前亲手栽的,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