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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杨老师径直跑进青山街派出所。民警赶来,立即封锁现场,一边通知死者的亲人,一边对死者的死因展开调查。我和李佳接到电话,匆匆来了。六月天气温高,肉放一个上午就会臭,何况有几天了。民警揭开床单,一股极难闻的尸臭迎面扑来,让人屏气、捂鼻。尸体已发绿,脸上像长了霉斑,嘴张着,很丑陋也很让人恶心。李佳发出一声惊悸的尖叫。我把李佳拉开,民警将床单盖上,跟着我们走到院子里。这一天没一丝风,以致民警吐出的烟,长久地驻留在上空。民警说:“我们也感到意外,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居然被人奸杀。”我十分吃惊,好像有一只苍蝇卡在喉咙上,半天才问:“奸杀?”民警说:“凶手与死者发生了性行为。”我真的很愤怒,“这怎么可能?”民警答:“你们来之前,法医检查了,鉴定有精液从死者的性器官里流出来。”民警分析说:“罪犯是个变态的男人。”我为秀梅的一生是这样结束的感到悲哀,说:“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民警吸口烟,把烟吐出来,烟在我和民警之间很缓慢地散开,民警说:“我们正在查。”

    这个案子很快查出来了。街对面工地上的一个工人说:“早几天,我看见收废品的老头在死者家搬运一捆捆旧报纸和旧杂志。”民警说:“什么时间?”那工人就说了时间,那工人又说:“这三天这个收废品的老头没来。”青山街派出所的民警当然知道这个收废品的老头,他在这里收了大半年废品,没人不知道他。民警很快找到那老头,老头一看见民警向他大步走来,人就发抖,把他一带进派出所,面对着一双双锐利的眼睛,老头哆嗦着交代了他干的恶事。他说他早就留意青山街三号只住着一个女人,那天他进去收旧报纸和旧杂志,又看见那女人的钱包里有一大叠钱,于是他起了贼心。那天晚上,他见街上没人,就攀着槐树爬了进去。他说:“我本来只是想趁她睡熟后偷她的钱,但她老是不睡,后来她去解手,我想偷了她的钱就跑,不想她回来得那么快。我被她认出来了,只好杀人灭口。”民警说:“她那么大年纪了,你还在她身上做那事,你这畜生!”收废品的老头说:“我有七年没碰女人,那天我昏了头,就在她身上瞎干。”……

    何秀梅并没想到她会突然死,因为上天很绝情,事先没通知她,所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处理。她的那口樟木箱子里,装着好几百封李文华当年写给她的情书,那些书信当然都是李文华在三十多年前写的。这些信,我相信被何秀梅生前读过无数遍,有的信上还有泪痕,泪痕当然干了,但她曾经落下的一颗颗泪珠将信上的钢笔字化开了,还使另一些字的手脚长了毛。李文华将军在生活中是个严谨的人,在书信上却是个令人肉麻的男人,如果让军花读这些信,那不是给军花的脑袋里插一把钢刀?所以,我和李佳当即决定将那一樟木箱子信搬到院子里,一一烧毁。烧毁掉李文华年轻时写给何秀梅的情书,在清理何秀梅的其它遗物时,她的抽屉里还有六个日记本。日记本是那种塑料壳面上印着天安门或牛皮纸壳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老式日记本。我顺手拿起一本日记,翻开看,第一篇日记写道: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我不怕,我就要住在这里,这里有我很多回忆,我一生的绝大部分光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除开跟肖楚公结婚的那几年,那几年我把自己嫁给了十分龌龊的男人。那个男人很脏,说下流话,做下流事,我真不愿意回忆他,回忆他会污染我的大脑。日记是我们搬走后的某天写的,通篇都是抱怨的话。另一篇日记是写天气,接下来的一篇是写她今天炒的辣椒炒肉特别可口,可以与拿了特级厨师证的郭承嗣一决高低。

    我丢下这个日记本,拾起另一个日记本看。这个日记本很旧,我翻开,见日记本上写着:一九五五年九月。就读下去:今天晴好,一早太阳出来了。昨天收到文华的信,他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可是我怎么能嫁给他?我是被军流氓糟蹋过的女人,我嫁给他,就要向他坦白,我可以不坦白吗?我们在信中讨论过处女一事,我曾问他看不看重处女,他说非常看重。“爱情是自私的”,这是他在信中说的话,纸写笔载。我嫁给他,他会知道我不是处女,就要问我的处女之血流在哪里了,我能瞒他吗?他是唯一一个走进我心窝窝的男人,我要是连他都隐瞒,我何秀梅还算人吗?文华说他三十岁了,他妈很急,要他快点结婚。我晓得我耽误了他,但我越是爱他越是没法向他讲述我曾经受到的凌辱。那是我心里的痛,没有人可以让我开口。我把这篇日记翻给李佳看,李佳说:“秀梅从没对我说过这件事。”我又拿起另一个日记本读,有的日记记的是工作,有的日记记的是学习和感受,还有的日记是记某某学生,我忽然看到一篇日记写道:文华回来了。他真帅,一身军装,那么高大,没什么人可以把他比下去。他看着我时,我感觉他的目光里有爱,也有怨。我只能把爱藏在心里,爱一旦泻出来,我会崩溃。老天爷啊,我何尝不想结婚,跟着李文华去部队过另一种生活!可是我真的没法面对那件事——要知道是六个军流氓把我按在床上啊……这样可怕的事,我能对他说吗?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何秀梅身上?李文华是那么正直的人,我配他不上啊。假如他知道了发生在我身上的脏事,他还会看得起我?与其将来被他冷落,还不如我狠狠心冷落他。老天爷啊,原谅我不能接受他的爱情,原谅我吧。

    我又拿起一本日记翻看,我看到何秀梅在一篇日记里写道:明天李文华和何军花要结婚了,我心如刀绞,比刀绞还要厉害。我的心彻底死了,成了一坨煤灰,再也燃烧不起来了。我爱李文华爱了整整二十四年啊。十岁那年,当我觉得女孩子应该爱一个人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他爱的是家桃,那时我多么嫉妒家桃啊,每当看见他和家桃坐在一起,我心里就蹿起火苗,就要冲过去,打乱他们说话。当时我只十岁,十岁的我就晓得嫉妒了,谁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一个十岁的女孩子竟要跟姐姐争抢男人,说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现在这个男人不爱我了。当我听到他要与何军花结婚的消息时,那一刻我真的想死。二十四年啊,二十四年的感情被他无情地扔掉了!“只要你不嫁人,我就绝不结婚。”这不是骗人的话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相信?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婚礼,我无法面对,我要躲起来,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参加他们的婚礼!!!!!五个惊叹号结束了这篇日记。

    接下来的一篇日记写道:不,我永远无法面对李文华和何军花的这场婚姻,家里人可以为他们高兴,我不能,虽然我的心死了,可我人还活着。我不要结婚。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没有男人,女人照样活得好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要投身到火热的文化大革命中去,我要用革命来替代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这篇日记是她给自己定方针。我又拿起另一个日记本,这个日记本的壳面也很旧,都是她七十年代写的日记。她在一篇日记里写道:肖主任说他一生只爱我,因为爱我而且能天天看见我,他感到很幸福。这话有点肉麻,但是我愿意相信!我四十岁了,难道幸福真的要来了?我爱他吗?昨天晚上,当他把我抱在怀里时,我的身体在他抚摸下竟不停地颤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我其实也有性欲、也有那些不健康的东西,但每当体内那些可耻的性欲来临时,我就压抑自己,祈求上天将我身上的肮脏部分祛除掉。我知道那是动物的本能,但我是人,人怎么能被动物的本能驱使?昨天晚上,我的身体在肖楚公怀里第一次软了,软成了一条泥鳅。我想拒绝他抚摸,但我的身体做不到,我的卑贱的身体在拚命迎合他!原来人身上都有动物的一面,那一面让我那一刻身不由己,像动物一样与他交媾!接着是几篇简单的日记,天气、工作、秋游。

    她也不是天天写,看日期,有的日记相隔几天,有的日记与上一篇日记相隔一个多月。我跳过了一大掇日记,又看到一篇日记写道:我不喜欢肖楚公说脏话,他爱说脏话,开口就骂人。他骂他儿子‘我操你妈,你这狗东西’。他怎么可以在儿子面前口吐脏话?他儿子是捣蛋,是不听话,可是也不能在儿子面前大张其口地骂啊。我说他,他还瞪我。他说他从小是在一种肮脏的环境中长大,人一急,脏话就飙出口了。他在跟我做那事时,讲的还是脏话,用街上那些缺乏教养的人骂人时说的脏字,让我恶心起做这事来。我本来有激情的,顿时烟消云散,体内的血液也冷了。他形容我是天空,时而晴朗,时而多云,时而灰蒙蒙的。我说我的变化取决于他。这篇日记写到这里嘎然而止,下一篇日记与上一篇日期相隔两个多月,她写道:我真的很悲伤,我发现自己嫁给这个人是个错误,他脑袋里只装着自己,他想要我就对我十分无礼,我睡着了他也把我弄醒,不管我的感受,要我尽老婆的义务。我的义务就是让他像公狗一样爬在我身上干我?他说我性冷淡,我能热起来?我还在睡眠中,他就作践我,只管自己快乐,我真受不了,有点厌恶他……

    我又把这篇日记给李佳看,说:“难怪秀梅要跟丈夫离婚,你看。”李佳接过这个日记本读着这篇日记,边说:“秀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做她的老公本也不好做。”我又拿起一本日记看,这本日记里有很多是她的学习心得,学毛主席著作的,读毛主席诗词的。中间也夹着一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读这些日记,我觉得我二姐其实是个心理很天真的女人,幼稚得让我觉得她写日记的年龄不应该是四十几岁,而应该是十几岁的正上中学的少女。有篇日记写她对母亲的思念,在这篇日记里她自责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还有一篇日记是写她对父亲的认识,她在日记里说:我父亲老了,慈祥了,脸上没有凶光了。多年前,我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脸上很少有笑。那时候,我和姐都怕父亲,不但我们怕,大哥、二哥他们也怕他。现在父亲老了,人就温和了。今天我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头白发,一脸慈祥。原来人老了就慈祥了……这篇日记三言两语地结束了,之后的二十几篇日记都是记些琐事,买的衣服和花的钱等等。我翻到她最后几页里写的一篇日记,读着:

    今天下了一场雨,气温降了,较冷。肖楚公竟在我房里打人,我家里啊,这不是太欺负我了吗?他要我跟他回去,我不愿意,他就动手拖,我挣脱开他,他对着我胸口就是一拳,打得我那一刻天旋地转。他竟敢在我房里动手打人,我大叫了声“你滚”。玉珍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他才住手。我哭了,泪水在我脸上流淌。我听见我用尖利的声音说:‘肖楚公,你听着,我一定要跟你离婚!’玉珍说:‘夫妻之间,吵什么啊?’我说:‘他配做我的丈夫吗?一条公狗!你滚吧。’他走了,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以为你是仙女?你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当年被人轮奸过的女人。’这样的话他都说出口了,我彻底死了心。我是命苦,可是我命再苦,也不会把自己交给他蹂躏!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他!!!三个惊叹号结束了这篇充满愤怒情绪的日记,其中一个惊叹号把纸戳烂了。

    我呆了,想她的秘密都在日记里藏着。李佳问我想什么,我说:“我都记不起秀梅与肖楚公在她房里吵过架。”李佳说:“吵过,秀梅不肯跟肖楚公回去,两人就在房里吵。”我脑袋空空的,想现在我们和秀梅阴阳相隔了,没想她竟以这样的不幸结束了她好强的一生!我的眼帘里,突然出现了她那张斑斑点点的灰绿色的脸,那张脸对死亡是没有准备的,不像爹和老奶奶像下雨天等天晴样等待死亡,因而一点也不平静,就愤怒和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