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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只要你还爱着他……上帝呀,于岚低语……我是如此地爱他!

但是他呢?

那个英浚得过分、聪明得可恶的赵允宽,每天只是没事人儿一样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尔这种敏感且双关的话题。他亲切,但不亲昵;他轻松,但不轻浮;他常在于岚身旁出现,但不是黏腻,也显不出刻意。于岚无法拒绝他,也——在她内心深处知道——不想拒绝他。允宽永远有办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远能引她讨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观念、话题,有时根本只是言语间的激辩,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宽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种亲切温和愉快明朗的相处状况里,要想将自己绷得像根绞紧的弦是太难了。更何况允宽从来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紧张的东西。

于是,随着时日的流逝,于岚的自我防护愈来愈薄,戒心愈来愈少。虽然,在独处的时候,她会因心底隐隐的需求而痛苦,她会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宽相处超过五分钟,这些防护就全部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内心的摆荡中过去,于岚再也无心去顾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窃窃私语。

纪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学会淡然处之了,却是有一回,连林静芸这纯真的女孩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孙毅庭好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倒真令她吃了一惊。当时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应付过去,事后却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脑袋挂在别人脖子上,嘴长在别人脑袋上,这又不是专制时代,她也不是集权君主,如何杜绝得了天下芸芸之众口?生气只不过给自己找罪受。

于岚将自己的愤怒摔开。真是的,连自身的感情都应付不了了,还有精神去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吗?于岚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被孤立了。至少,杂志社里的人对待她的方式有了一点生疏。也许这种疏离本来就存在了,毕竟人们对“当权者”(多可笑的名词!于岚从不曾这样看过自己。)总有点隔离,何况于岚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但却从不曾浮现得如此鲜明过。中国人仍旧习惯于以道德来衡量一个人,即使这种道德早已过时,早已不合理,早已变得偏狭、单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么一天,于岚正忙着接电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于岚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话筒,“请进!”她扬声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连,“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页的铜板纸……好的,我会派人给您送去,再见。”挂了电话,她向门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经意地道,“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声消逝在喉咙里。

孙毅庭随手将门带上,顿了一顿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且明显地消瘦了,衣着发型倒还是干净整齐的,只是整个人都黯淡了。

于岚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会儿,她只是无言地盯着他看,不晓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孙毅庭深沉地看着她。

“你愈来愈美丽了,于岚。”他声音低沉喑哑,“我听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丽的,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于岚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你听到的都不是事实。”

孙毅庭哑然一笑,但笑意并不曾进入他眼里。

“何必瞒我呢,于岚?赵允宽天天陪你上下班总是事实,不是吗?”

怒意飞入于岚眉睫之间,“他不过是搭我哥哥的便车上下班——”她咬着牙说,然后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别人质疑也还罢,连孙毅庭也趟进这团浑水里来搅局!当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关心,但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拒绝他了呀!于岚眼睑轻垂,将脸别开,冷淡地道:“你只是为了这种谣言来找我求证吗?”

孙毅庭僵了一下。

“对不起,于岚。”他低声道歉,“我没有权利……”

“算了,”于岚不想再听下去,“我们还是办正事吧。”

孙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将卷宗在于岚桌上摊开。

允宽轻快地走进这栋办公大楼,离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钟,把于岚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应该不要紧吧?他对着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时间找人一向不是他的习惯,毕竟这段时间太短了,但他们今早才刚完成施工草图,总有理由来点小小的庆祝吧?就算只是在街边吃一点速食品也罢,他希望于岚能陪着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湿的街道,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欢喜。

他走进杂志社。

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隐隐的敌意,隐隐的排斥,甚至是一点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允宽蹙了一下眉头。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吗?上一次——他和既岚进来找于岚,结果撞到她和孙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并没有这种现象呀?这个杂志社如果那么不喜欢外来者,为什么不在门口挂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算了?还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些人把我当闯入者一样地排斥?允宽甩甩头,甩掉那种变成箭靶子的感觉,径自走向于岚的力室,敲了几下——

是不是他的错觉啊?在他敲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好一霎时整个死寂下来。写字的声音、翻纸的声音、打字的音、谈话的声音……全都消逝殆尽,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响。允宽真想回头去瞧它一眼,但于岚的声音已经清清楚地传了出来:“请进。”

允宽走了进去。

于岚没有抬头,她还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孙毅庭也没有抬头。他在于岚身边,正专心一致地在解释一些什么东西。允宽不觉蹙了一下眉头,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应。就在此时,孙毅庭的解说告一段落,抬起眼来,两个男人的视线碰个正着,孙毅庭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于岚也在同一时间内发现允宽的到来,她在惊讶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孙毅庭却抢先了一步。

“啊哈,赵先生,是什么风把您的大驾给吹到这儿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于岚的肩膀,“到底是归国学人,到那儿都饱受礼遇,上班时间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人哪,可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于岚?”


于岚尴尬地侧了一下肩膀,却没能将孙毅庭的手避开。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孙毅庭这些日子来心里所受的折磨了,对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攻击和发泄,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责备。

该死,小雾,她慌乱地责备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释,自己和允宽之间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情况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但我是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啊!更何况,谁料得到允宽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于岚焦急地抬眼去看着允宽,眼里带着抱歉和请求:请你不要和他计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允宽的眼神变得冰冷了,他满心高兴地跑来找她,谁想会碰上这种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敌意,现在又是这样的言语。难道孙毅庭对小雾不曾死心,还在继续追求她吗?难道小雾终于被他打动了吗?难怪整个杂志社的人都排斥我,因为我是他们之间的闯入者!允宽的眼睛眯了起来,愤怒的情绪霎时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还击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时间成反比的——在别的地方也一样。所谓规矩,只是人们用来保护自己的堤防而已。”

孙毅庭嘴角浮现一个扭曲的微笑,“这就是你自以为对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锐地说,“难道你不曾听说,天才和疯子往往具有同一张脸孔?”

允宽冰冷地看他,“当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后者一无所知。”他的言语也像冰一样的冷漠。血色自孙毅庭的脸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击败了,而允宽不再理他,径自转向于岚。

“吃饭去吧,小雾,午休时间到了。”

怒火自于岚脑中升起,他在用什么口气和她说话!

命令的、占有的、强制的……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她的主人吗?还是她的君王?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完全无视于她的求情,当场给孙毅庭这样的难堪!毅庭的攻击固然盲目孩子气,但那只是因为他所受的太过不堪。他根本没有必要作这样尖锐的反击!于岚真想对着他大吼,“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所受的教养,她本身的个性,都不容许她在孙毅庭面前惹一场争端,她只是愤怒地瞪了允宽一眼,回过头去看那遭刺伤的孙毅庭。她的眼睛里有抱歉、有安慰,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有那么多怜惜和歉疚……

孙毅庭仿佛被雷电当场劈下,本已惨白的脸完全变成了铁青。这样的怜悯和歉疚,对一个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舍啊?何况是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更何况,他才刚刚被这情敌击倒过?孙毅庭闷吼一声,猛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门“砰”的一声大响,震动似乎良久方息。

于岚愤怒地回过身来。

“你太过分了!”她咬着牙道,“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跑到我办公室来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话,是你的朋友先对我开火的,”允宽把“你的朋友”四个字吟得好重,“我不过是反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