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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武藏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38节:忘我的境界

第38节:忘我的境界

对于这些辩解,有人嘲笑说:

"他又不是一阵风……"

有人把头伸到壁橱里,指着地板上的一个大洞说道:

"啊!在这里。"

"如果是点了灯之后才跑掉的,应该跑不了多远。"

"追呀!打呀!"

这些人猜想敌人是个懦夫,立刻兴奋起来。大家从小门、后门,争先恐后挤到外面去。

接着,有人大叫"在那里"。随着声音,大家看到有个人影从前门矮墙的阴影中跳了出来,穿过大路,隐没在对面的小路尽头。

那人像只脱兔,四处逃窜。路的尽头有个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样掠过土堆,往旁边逃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夹着此起彼落的吼声,从后面追赶上来,也有人绕到前面去。

最后来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烧毁后的遗迹所在的昏暗地区。

"胆小鬼!"

"不知耻的家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喂!给我回来!"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脚踢,发出了呻吟声。但是,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来,奋力抓住两三个人的领子,拖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啊!"

"这家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错人了!"

有个人叫了起来。

"啊?"

"他不是武藏。"

一阵哑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姗姗来迟的祇园藤次问道:

"抓到了吗?"

"抓是抓到了……"

"咦?这个男人……"

"您认识他吗?"

"在一个叫艾草屋的茶店后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哦……"

大家用怀疑的眼光,一声不响地从头到尾打量着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板吗?"

"不是,那里的女侍说他不是老板。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吧!"

"这家伙真奇怪,没事干吗站在人家门口偷看。"

藤次突然迈开脚步。

"跟这种人纠缠下去,会让武藏跑掉了。快点分头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对啊!查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又八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本能寺的大水沟,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叫住他们。

"啊!喂!等一下!"

殿后的一人问道:

"什么事?"

那人停下脚步,又八跑上前来:

"今天来武馆叫做武藏的人,差不多几岁?"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他的故乡是作州的宫本村?"

"有。"

"名字是不是'武藏'(takezou)这两个字?"

"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

"没事乱跑,才会惹来麻烦!"

丢下这一句,那人也往暗处跑去。又八沿着阴暗的水沟,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

"……应该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开始修行当武者了……他一定变了很多……"

又八双手插在前面的腰带上,草鞋踢着石头。一颗颗的石头,映出了他友人武藏的脸庞。

"……真不是时候,现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么说都没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家伙轻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他被吉冈的子弟找到,一定会没命的……他在哪里呢?真想去通知他。"

4

有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屋,像参差不齐的牙齿,并排在满是石头的坡道。

空气中弥漫着腌鱼的臭味,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从一间破屋子里,传来女人河东狮吼般的声音: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酒鬼!臭老头!"

随着叱骂声,一个盘子飞到路上,碎成一摊,接着,有个年近五十、工人模样的男人也冲出门外。

他的老婆光着脚,一头乱发,裸着胸,晃着两粒牛乳般的大奶子,骂道:

"你这个死老头!要到哪里去?"

她飞奔而出,揪着老头的胡子,抓着他不放,砰砰地殴打他的身子。

小孩子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哭个不停。鸡飞狗跳,附近的人家急忙赶来劝架。

---武藏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看到这情景,斗笠下的脸一阵苦笑。从刚才他就一直站在隔壁的陶瓷厂前,像个小孩似地忘我地看着辘轳和小竹板转动的情形。

"……"

他的眼睛立刻转回陶瓷厂,又看得出神了。虽然如此,工作中的两个陶艺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陶土里,好像要把魂都一起捏进去一样,处于忘我的境界。

武藏在路旁看得出神,心里也想捏捏看。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陶艺。他想,做个碗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仔细看其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用小竹刀和手指头熟练地塑着一个将近完成的碗,武藏又突然感到自己能力不足。

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很大的技巧。

最近武藏的内心开始对这些事物有所感动。也就是对人的技术、才艺,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尊敬之心。

自己连做点类似东西的能力都没有---他刚才也清楚地领悟到一点。陶瓷厂的一角有块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盛水器等杂物,标着便宜的价钱,卖给来清水寺进香的人。

---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必须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和精神。武藏心想,自己一心所系的剑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从吉冈武馆开始,他走遍几个著名武馆,观察的结果颇令他意外。同时,也开始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必自卑,甚至还蛮能自夸的。

他一直以为府城之地、将军旧府,以及所有名将和强卒聚集的京都,必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所以一一走访。没想到却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武藏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的心情走出这些兵法家的大门。

是我太强了,还是对方太弱了?

他还不太能断定。如果这些日子拜访过的兵法家,就是当今的代表人物,那他对所谓的现实社会,就要抱怀疑的态度了!

但是---

眼前的情景让他领悟到,不能就此以偏概全。因为,仔细观察下,就连制作二十钱或一百钱杂器的老翁,也能让武藏感受到忘我的技能和艺术的境界,不禁令人惶恐。然而这样的技师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普通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

武藏默默地在心底向那位捏陶的老翁致敬,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