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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第7节:另一个世界

第7节:另一个世界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