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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前一日午间到现在,常百兴水米未沾牙,所以,一进客馆他便吩咐茶役办来酒食,一边饮酒,一边盘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当朝的太子爷李隆基不同于其他的贵戚子弟们只知玩乐,百事不问。就在今年的六月,韦皇后与她的女儿合谋,在饼中掺入毒药,毒死了她的丈夫中宗皇帝,立年幼的温王李重茂为帝,韦皇后自己学她的婆母武则天的样子临朝称制,以韦氏子弟掌领南北羽林军,朝中各重要职司都由韦氏一门控制,韦氏一时权倾天下。

非但如此,韦氏党徒宗楚客不久便上书,称韦氏宜革唐命以代之,阴谋加害少帝李重茂|Qī-shu-ωang|、太平公主和在武则天时也曾做过太子的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

而当时身为临淄王的李隆基对此早有准备,自他从潞州别驾任上回到长安以后,便不惜金帛厚结羽林军中的勇士,特别是果毅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更是誓死为他效命,所以,当危机降临之时,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一同起兵杀入宫中,将韦氏族人诛杀殆尽,一举夺取了政权。

而那位太平公主更是厉害,此妇人比她的母亲天后武则天毫不逊色。在武则天的大周朝,太平公主只差一点就被封为皇太女,以便她在武则天殡天后可以继承皇位。中宗被害后,是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一起草拟的遗诏,确立了韦氏政权,她也为此得到了相当丰厚的酬佣。而当韦氏诸人怕政权不稳,阴谋加害她与相王李旦时,她又与李隆基结盟诛杀了诸韦。在近几年中,政事变幻不定,而太平公主始终处于权力的中心,而且权力、声望越来越大,如今的军国大事皇上要先与她商议,而后才能做出决定,当朝太子李隆基已被排挤为三号人物。

这两位,常百兴一个也惹不起,可又都像马膏药一样,一个也扯不掉。

逃跑的事根本就别想。当个小偷儿脱身容易,可一旦成了钦犯,即便不被捉到,也要一生流窜,波斯邸里面存钱再多,也会被那些可恶的波斯胡人贪没了。身为钦犯,打官司要帐的事情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常百兴一下子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穷光蛋,只为了一时的贪心和那个可恶的小兴。若是小兴这会儿能蹦出来接下这两笔生意就再好也不过了,哪怕自己为此再搭上俩钱儿也没什么,不过这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硬着头皮干了,如果老天有眼,两笔生意都做成功,也许自己能逃过此劫。不过,老天没眼的时候多,只有听天由命了。

常百兴对他腹中的蛊毒倒不十分担心,只要那只蟹蛛不再听蛮婆的指挥,自己完事之后到南疆找个能人驱蛊并不困难。

真正的困难是如何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

漫说是杀人,常百兴平生连鸡都未曾杀过一只。

6

“您家!这十只都是最有名的陇西火冠公鸡,您家是烧、是烤、是脔割做脍、还是捣糊制羹,不论怎么吃都端的美味。小的先给您家烧一锅开水,一会儿好煺鸡毛。”这个茶役十足的像是常百兴的兄弟,一样的年纪,相似的干枯精瘦,他操着京里持役者共有的恶习,一口一个您家,叫得人肉麻。

茶役的热心让常百兴十分的窘迫。他买这些鸡绝不是为了吃,而是要试一试自己有没有杀人的勇气。

常百兴惯常使作的那把钻穴打洞的尖刀,活像是木匠的凿子,杀什么也不好使,但在兵器铺子里买来的这把新刀,拿在手上,怎么着都觉得别拗。

十只鸡杀了一院子的血,侥幸的是在正月里,客馆没什么客人。要么,自己提刀站在一群半死的鸡中间,混身上下抖得像筛糠,这样子不吓死人,也会笑死人。

茶役十分尽责地烧了一锅开水守在一边,见十只鸡全都杀倒了,便谄媚地凑上前来笑道:“您家头一遭吧?手艺当真不错!不过,鸡这东西乱飞乱蹦,个头儿也太小,杀起来没味道。要不您家,明儿个小的给您家弄头大肥猪来杀一杀?人家都说杀猪觉着和杀人一样。您家试试,兴许能找着感觉。”

“什么意思?”

“您家别过意,这是小的瞎猜。不过小的开店几十年,什么人、什么事儿都见过,比您家邪乎的多着呢!反正是正月里,我生意也不做了,大门一关,这个店里由着您家折腾。什么时候您家玩够了,什么时候算拉倒。”

常百兴觉着,茶役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疯魔病人。不过,这倒省心了。

7

太平公主在长安的赐第就在兴道坊的东北,占了兴道坊的四分之一。有趣的是,兴道坊在皇城的正南偏东,而太子的东宫正在宫城的东面,皇城的东北角外,两个死敌的住所隔着皇城遥遥相对。常百兴借住的客馆在兴道坊东南的崇义坊,盐铁常平院的隔壁。从那里到太平公主府上只穿过一条十字街便是。

入夜,常百兴从藏身的马厩中潜出,攀上了明光楼的屋顶。这明光楼建在太平公主府中的花园里,是她的寝处。楼的第一层为石柱石壁,坚固非常;二层却是全部由稀有的香樟木建成,整栋楼房不施漆画,一隔一扇,一梁一栋,都浅浅地雕刻着缠枝花纹,非凡的精致。

常百兴从二楼的气窗潜入阁楼,阁楼下面就是太平公主的寝室,阁楼与下面的寝室之间隔着一层镂空雕花的天花板。常百兴从革囊中取出环索将自己吊在屋梁上,这样,他既可以从气窗里监视院中卫士的巡查规律,又可以透过镂空的天花板观察太平公主的所为,同时,还可防止自己失手跌落下去。

太平公主真是太胖了。前几日常百兴见她的时节,太平公主丝衣锦裙,看上去倒也高贵雅致,这会儿,她浴罢仰卧在矮脚床上,两只硕大无朋的乳房滚向了腋下,腹间松弛臃肿的肥肉堆堆累累,这让精瘦枯干的常百兴忍不住要作呕。

太平公主的大床四周,大大小小燃放着七八只青铜火盆,盆中上用的银屑炭散发出的炽烈的热气,把室内烘烤得如八月溽暑。吊在屋梁上的常百兴又遭了大罪,他只觉得裹着皮袄皮裤的身上,汗水如无数的小虫儿在爬,只一会儿的功夫,他脸上便布满了汗水。万般无奈之下,常百兴给自己戴上了一张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厚厚的棉布面罩,为的是拦住面上如注的汗水,免得汗珠穿过镂空的天花板落在太平公主的身上。

阿牛肌肉盘结的脊背上也结满了汗珠。太平公主壮硕的大腿在微微地颤动,口中发出轻快的低吟。


阿牛仍在不懈地奋斗,这显然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这个粗蛮的汉子也有他细致的一面,看他灵活而熟练地侍候太平公方的样子,让常百兴联想到武则天的那位著名的情人薛怀义。|Qī-shu-ωang|这二人都是同样的粗莽,又同样的有着出色的内媚之功。

阿牛赤裸的脊背上已经汗流如注。

太平公主的低吟已转为高亢的欢鸣,她的乌发似暴风雨前的乱云披散开来,全身的肥肉在轻快地跳动,她喉中发出的仿佛是欢笑的咯咯声中还加杂着一两声长长的吟唱。

“快,快些。”太平公主徒劳地伸出她那用凤仙花汁染红的尖尖十指,想要越过自己如山的腹部,攫住阿牛汗光晶亮的脊背。

太平公主活得确是受用。梁上君子常百兴不由得大发感慨。

他很觉得对不住阿牛,前日给阿牛下的泻药大概将他的身子已经淘空了,看他气急败坏地想要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常百兴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意。

“你这个废物。”太平公主尖利的凤仙花指甲在阿牛的眼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阿牛的血飞溅在太平公主巨大而愤怒的乳房上。阿牛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期望能在最后一刻振奋自己那不争气的物件。

“来呀!把他拉出去凉快凉快。”

阿牛被带到了滴水成冰的院子里。几名幸灾乐祸的卫兵们把他紧紧地捆绑在石柱上,只听哗的一声,想必是士兵们又加意在他赤裸的身上浇了一盆冰水。

这个被搅扰了情欲的女人宛若一头狂怒的母狮。

常百兴盯住下面大发雷霆的太平公主,只见她挥舞着一只黄金铸成的如意,在狂奔中打碎了室内所有的奇珍异宝。看来,这个自幼便被娇纵惯了的女人,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屈辱。

可怜的阿牛!

常百兴不愿再看这样的丑剧,便解下吊住自己的环带,早早地收工了。

接连几日观察太平公主,让常百兴感到兴味索然。太平公主的几位心腹大臣这几日在公主府上进进出出,常百兴已认了个全。这几日里,他看到的都是些厚颜无耻的权钱交易和太平公主无所顾忌地大发雌威。很显然,围绕着太平公主的是一群以窦怀贞为代表的贪婪无耻的小人,他们为太平公主所谋划的是如何除掉当朝太子李隆基,使太平公主的权势得到加强,他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欲求也表现得甚是露骨。

常百兴虽然从业为偷儿,但自认为品格高尚。太平公主周围的这些人在人品上大多十分低下,为太平公主出的主意也都是些阴险狠毒的点子,所为的全都是太平公主与他们个人的私利,全无国家社稷之想。如果混迹于这些人之中,这是常百兴所极不情愿的。

看过了这些所谓国之柱石的丑态,常百兴很为自己的人格感到自豪。他自觉虽然是个偷儿,但盗亦有道,他登堂入室,钻隙逾墙,所盗者均是悖入悖出,自己取不伤廉。而以往所为,他常某人都是堂堂正正,绝不失仁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