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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

        我们坐在哈瓦那酒吧,浅酌慢饮。是夜,月朗星稀,花香浮动,人影交晃,我心荡漾。烛火下的朱墨浓眉皓齿,星眸熠熠。他在对面,拉住我的手,透过明亮酒液,他凝望我……终于对我说出那个多年来从未吐露的那一个字。

        他说:“喝。”

        第四部分青梅竹马猪宝贝(9)

        2003年,我过生日那天没人给我送花,没礼物,没人想起来,连我爸妈都忘了。做个老处女就这么不威风吗?我寂寞地给猪宝贝打了电话。

        “今天老子过生日,你是准备陪我吃饭呢,还准备陪我睡觉?”

        “那我哪儿干呀?!我又得出油水,又得出汗水,不划算。”

        “那你拿什么奉献给我呢?”

        “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我请你健身吧。”

        “换成我自己出汗,不干!那我什么也没捞着呀!”

        我后来还是被猪宝贝拽到了青鸟健身俱乐部。满屋的电动人,我能嗅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的汗味儿,我眼晕。各种机械和踏板上,我见到那些勇于折磨自己的人们,脸涨得猪肝色,穿着衣不蔽体的几块小布,呼哧带喘地喷着粗气。

        巧了,我还碰见了金闪闪。早年她通过远嫁日本的方式得了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她直接享受着奋斗的成果,无需付出奋斗过程中必然付出的汗水——她把汗水省下来,都花在这儿了。她在健身房里流着汹涌而高级的汗水。金闪闪是一个高雅的女人,她定期去美容、健身、SPA——享受热盐、海泥和芳香精油对她的精心养护。验证高雅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是否能够浪费在兴趣上,而不是利益上。我怀疑,健身是当时的金闪闪唯一参与的劳动。

        在金闪闪的建议下,我在跑步机上小试了身手,没跑出多少米,就感到头大,需要吸氧,腿软得像刚做完爱。我丢盔卸甲地下了跑步机,话别金闪闪,在暴露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之间,跌跌撞撞地寻找我的亲人猪宝贝。

        我不能埋怨猪宝贝让我等了半个小时才亮相,因为,他旁边出现了一个与之关系格外亲昵的女性。她是青鸟的健美教练。我在一旁参观了她的课,也参观了猪宝贝手脚笨拙的体操表演。健美教练肢体柔软,能把腿踢得老高老高,我想她不用低头就能检查出脚气的进展情况。

        猪宝贝和健美教练结婚的时候,没让我当伴娘。他说,让我当伴娘会降低婚礼的档次。婚礼车队鱼贯而过,汽车的后视镜上一律外挂两个红气球,远远看去,跟金鱼的水泡眼似的。那些鼓胀的气球,让人回想起六七岁时,我和猪宝贝一起没心没肺吹起许多的避孕套——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实际用途,只当作白气球,吹挂了一屋。猪宝贝因此还让他爸打了屁股。竟然快三十年过去了。    

        第五部分狼狈为奸顾小猜(1)

        上大学不久,我想过一次自杀。原因很可笑,因为我爬得不快。胳膊和手掌蹭得通红,肘部还破了皮,留下硬痂——可这不能换取班长的同情,匍匐练习中,他斜着从下眼角看又是最后拱到终点的我,鼻子里喷着冷气。我恨窦天颖、侯靖和王伟琪,一听令下,她们豁出命地往前爬,不知为了什么——军训成绩又不计入学分,害得我每每吸入她们解放胶鞋蹬起的滚滚尘土,在众人耻笑的目光中,独自展示笨拙吃力的爬行。

        军训未及一周,我的劣势更明显——大家熟练掌握了叠豆腐块的技能,我的被子却总是窝窝囊囊地没个造型。这怪不得我,别人的被薄,很容易折出边角;我妈心疼我,怕我远离家门不会照料自己,怕我着凉生病,初秋也偏让我盖厚被,这下好了,那么庞大的棉花垛,我怎么有本事把它压缩得方正?内务检查,我们宿舍扣分最多,好在不是由我独立承担责任,还有一个人和我面临同样问题,我们共同分担灾难。这个人,就是对床的小猜。

        窦天颖之流对集体荣誉看得简直比贞操还重,听说成绩落后于六班,吃包子都食不甘味。不想连累别人,我和小猜后来想出了解决办法。每晚把床单下的薄褥撤出来当被盖,把自家厚被——班长帮我们示范叠好的,恭恭敬敬,请到一旁——房间里没凳子,我们只好在地上铺张报纸把被子放好。如此一来,我和小猜早上整理内务的时间大大节约,只需把褥子铺回去,把被子模型请回来就成——它们日复一日,横平竖直。唯一坏处在于,晚上睡得极不舒服,我们和硬硬的床板之间只隔一层床单,加上褥子又薄又窄,侧睡两边都有点漏风。一个星期下来,小猜和我都低烧、咳嗽,活像《简爱》里孤儿院中孤苦伶仃的俩姐妹。

        晚上轮流值一个小时夜班,我和小猜一组。睡得正香,黑幕中伸过一只摇动的手,有时它是凉的,鬼一样轻拍你的脸:“该值班了。”懵懵懂懂地起床,穿衣服,摸床洞里的书夹在腋下,拎起马扎,有时是小猜有时是我背着那支没子弹的步枪,做梦似的晃到楼下,在营房大门里坐下来。温度挺低,灯光偏暗,寂静里传来几声远远的狗叫。我们翻开各自的书,不说话。有时她干笑两声,有时我流下一滴分泌过盛的眼泪,互不引以为怪。也有聊天的时候,因为夜深人静,不得不低语,增加了密谋般的亲近感。两个星期的繁重体力和差劲饮食,没几个不想家的。怀乡是一种让人脆弱并胡乱信任的情绪。脆弱之中,我和小猜提及了各自的初恋秘密——称之为秘密,理由并非是其中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内容,而是,我们交流时的复杂表情……有羞怯,有迷离,有紧张,有犹豫,以及说出以后轻微的愧悔。黑暗消化着那些秘密,变得品质柔软。

        历时一个月的军训即将结束,校方要求每人写篇作文,赠别军营。身着军装的我脸色阴沉,像条菜青虫,而我的这段时光亦如菜青虫的卑微……终于熬过去了,我涌起逃生的侥幸,哪里还能怀有学校暗示我们作文里要表达的感谢和敬意?字里行间,我指东道西,净是不着边际的比喻,炫耀了自己的修辞能力,死也不提窦天颖她们说的什么“舍不得离开”——窦天颖这种人,天生适合做军嫂,建议把她选出来留到部队,战士们出操,让她边从窗子里遥望边一针一线纳鞋底,高兴了就扔下针线,围着操场飞快匍匐向前,“一骑红尘汉子笑,无人知是天颖来。”直立行走是灵长类动物的伟大进步,我不愿弃优良传统于不顾,以摸爬滚打为乐。军营里没有零食和自由,总是伤害我敏感的自尊心,我巴不得快走,变正步为奋蹄,一路逃出岗楼去。我收齐作业,随手翻翻,对小猜的文字惊鸿一瞥,大为赞叹。她不仅没有歌颂,没有习见习闻的溢美之词,还胆敢探讨对“自由”的价值重估。小猜的结尾短而强悍,七个字,手起刀落。她写:“我们握手。我们走。”那是我首次见到如此精彩干脆的落幕。

        小猜必是性情中人。只有性情中人才这样了无心机、直言直语,才在可撒谎可不撒谎的时候尽量不撒谎——如果必须撒谎,性情中人撒的谎一般要比需要量小,谎撒得不够用,露出显而易见的破绽。完美无瑕者让人紧张,因为担心他会在突然之间碎掉;活得不周密的人我喜欢,自身缺少设计,他不查漏补缺——然而,正因为有了七个孔窍,人才从一团混沌变得灵动,说来说去什么是七窍?还不是身体上的漏洞。

        锻炼中成长的友谊始于军营。一晃,十多年过去,我和小猜目睹对方由少女而妇女,由往脸上抹一块钱一包儿童用的“宝贝霜”,变得一起交流去皱乳液哪个品牌管用。唉,地老天荒,你不年轻,我也够凄凉。

        第五部分狼狈为奸顾小猜(2)

        我有时沉默寡言,并非性情文静,只不过是挑剔谈话对象,如果对方言语乏味、想法单调,我一点问候的热情都没有。席间假设坐了一个讨厌的人,他又不能激起我的攻击欲,在毒汁四溅中享受作恶快感,哪管他是谁,懒得捧场,两次看表之后我起身告退,留他嘴角两端的白沫向别人汹涌。我像大衣扣子无法配合衬衫上小巧的锁孔,但如果尺寸相当,我是不介意填入任何一个空缺的。

        用小猜的话说,我们都是典型的“情趣型势利眼”,和人交往的原则,不在于对方是否有益于自己前途,而是看他是不是“好玩”。我的朋友大多个性特异,其中尤以语言尖酸刻毒者最得我心,因为刻薄需要急智,它能够敏锐发现对手的练门,一招制敌。一个好人总是宽容的,凡事不必思考,他闭起眼睛点头就是了——笨蛋也能胜任的角色通常乏味。

        我特别喜欢小猜,她符合种种我的欣赏趣味,而且把这些特点发挥得更加明显。小猜能把偏见说得特别像真理,嘴损得俏。她对亲人一视同仁,所以我们见面也是刀光剑影。亲人相见,分外眼红。不了解的以为我们有仇,其实交往乐趣正在于此,只有棋逢对手又相互信任,才能一起切磋武功……既长几分功力,又在乱剑之中不伤毫发。

        我和她基本每星期都见面侃山,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打嘴仗。我经常糊里糊涂,脑汁像果冻一样缺乏流动,是小猜的锋利,使我在自卫还击中仓促建立些许似是而非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