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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是一个内心纷繁的极不平静的年岁。你怀揣着童年之梦,为流行风和男欢女爱而欣喜陶醉,但所有所有的困惑又刺伤着你从未受过伤害的心灵。此时,由于学龄限制和教育水准的阶区不平衡,南方诸省的十六岁少年已走到十字街头,面临人生的第一次抉择:是作工,还是上大学。而大多数江北少年却相对平稳,处在高中二年级的好年华,壮怀激烈而又心事忡忡。因为尚未意识到自己就要去应付生活了,或者刚刚有所意识,因此你只是觉得,许多担子注定要你承担,但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迫切。

            一九八八年夏末,大型系列电视政论片《河殇》震动了中国,在参加研讨会之后,我约了发言的几位少年,去北京素食斋共进晚餐。

            "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好像现在还是十五岁。"范向后仰身,翘起座椅的前腿,又挥着餐勺说:"可能十八岁会有点儿变化吧,谁知道呢!"

            黄和孟说,学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几乎没有别的生活内容,但隐约中,又困扰在无穷的问题之中,好像在跟一大堆无形的敌人打仗。"觉得累极了,真想让时间停下来,让我们好好睡一觉。"黄补充一句话说:"最后是一睡不醒。"

            姜,十七岁,明年就要毕业了。除了硬着头皮去高考,他别无选择,也无话可说。倒是我慷慨请客的作法,让他充满好奇,"是不是常常这样做"、"去过哪些有名的酒家"、"哪儿来得这么多钱",一直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何沉默寡言,是中专护校的学生,日后我们成了朋友。在随后的整个冬天,他多次说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在学业上,他在为一位出色的女同学,害单相思病。在他的学校里,每天下午最后一次下课铃响过,男生们早已候在教室门外,等着女朋友,然后骑车去"老地方"。

            韩是一位活泼的女孩子,第二天便把电话勇敢地打到我的办公室,希望超越友谊。

            宋显得桀骜不驯,天天跟父亲对骂,恨透了家长制。而一切造反精神,都能引起他的共鸣,为此,他崇拜《河殇》。

            他们兴奋极了,不断地打断别人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证明自己,甚至开始不耐烦地刁难餐厅服务员。是呵,十六岁本该是轻松欢愉的年纪,但他们却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尽兴。于是,他们渴望表达,渴望有人倾听,渴望知道真象。

            "我们这么大的人,和你们,有什么不同吗?"黄突然问。

            "你们想说话,对古往今来的事情都要评价。我们只是在听,有时候笑一下,好像有点疲倦,也可能是学会了容忍。"我的回答得到了尊重,但却没有得到认同。这太好理解了,因为十六岁是一个只相信自己的年龄。和你一样,他们认为世界应该为他们而存在,而一切原本就应该如此。

            你无法清楚地知道,前辈心中沉淀着怎样的沧桑。实际上,在父母孕育你的生命时,中国社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们直到七十年代末,才颤巍巍第一次触到录音机的按键,那感觉,就像是古时候的乞丐摸到了皇上的衣袖。那时,一位名叫白桦的老诗人曾为"阳光,谁也不能垄断"而奔走疾呼,人们更多地记得他,是因为他的《苦恋》,他曾被迫低下头去,保持沉默。那个年代,着实荒唐,居然所有的杂志都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同一个问题--艺术作品能不能描写爱情!在你的脑海里充满着罗大佑、谭咏麟、张学友、王靖雯、朱哲琴的时候,你注定无法想象,就在二十年前,李谷一曾为演唱中运用"气声技巧"而艰苦抗争,一位名叫周荫昌的专家,竟把自己的讲座制成录音带,告诫青少年说:"港台歌曲是黄色的糜糜之音!"在整个八十年代,邓丽君的名字十分可怕,只因为她曾在台北表达过"将用歌声征服大陆"的艺术野心。这一串串与政治风云有关的名字,深埋在长辈心中,一经提起,往事如云。当他们在现实世界生活时,往昔一直是他们抹不去的记忆。对他们来说,崔健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又别开生面的歌喉,他用"这世界变化快"描述了八十年代。

            然而你,十六岁的新人,从你记事起,组合音响就在你的沙发旁大声喧嚣着。你有幸乘坐叔父的本田车,不到两个小时,便以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完成了从天津到北京的全程奔跑。于是,你对着京津高速公路说:"世界真小。"在餐桌旁,母亲请来的那位历史学者让你看不顺眼,不知道他何以那样自得,于是你会单刀直入地对他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历史,只想知道你赚没赚到钱?"母亲立刻现出窘态,客人也为此感到尴尬。但你却踌躇满志,自认为切中时弊,敢想敢说。你相信,自己的价值观没有错,并且强调说,世界本该如此。

            你哪里知道,金钱也只是九十年代以后才显得如此重要。在这个日趋享乐的现实社会中,前辈们常常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亲情越来越廉价,人情费却越来越高。他们曾在漫长的年代里与世隔绝,故步自封,过着平均主义的日子,直到一九八一年才真正打破死气沉沉的生活,开始向幸福转折。但他们的舞台被动而狭小,历史留给他们修改错误、建设图强、迎接挑战的时间又是那样短促。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们猝不及防,长期的闭关主义使他们丧失了应有的天才。在他们的眼里,世界已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难于适应。

            不过,你却无从比较,生下来就在一个全新的时代。长辈们经历过的那些动荡,在你记事之前业已完成,人们已从集体主义走向各行其是。你比旧时代更自由,更不容易满足,并且已习惯了享受生活和肯定个人之间的爱情。

            你不打算像父母那样关心政治新闻,讨论时势,尽管你有着比他们更加强烈的同情心,但是谁对谁错,你并不想知道。你可以一读再读琼瑶的《我是一片云》,读金庸的《侠客行》,看数字视盘,摆弄令人着迷的电脑游戏。这倒不是逃避不理解的事物,更多的只是你不关心那些远离你的故事。你的生活信条不再是斗争,而是幸福。

            我在河北一家宾馆遇见过一个十七岁的南方少年,他已读完高中,做了打工仔。他可以把福建沿海各个节气的各类虾价,津津乐道地叙述一番。那种精确程度令我瞠目结舌,然而他却不知道当时的全国人大会常委会委员长,究竟是万里,还是李鹏。起初,我不无忧虑地望着他,但后来当我们作成一些小生意之后,我的确为他生意方面的精明所倾倒,他的热忱的奔忙、天才般的精打细算、适度的慷慨,渐渐感染了我的心。他留给我的记忆是美好的,而他的"不完美",完全是因为他的新信条。

            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我曾把《尼克松回忆录》中的一段文字摘录下来--

            对美国社会的一般风尚和日益严重的自行其是,对嘲弄或抛弃社会行为和两性行为的传统准则,心理学家、教士、家长纷纷忧心忡忡。我的确也认为,这些越轨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一种富裕病,但从一定意义上讲,它又是美国文化有了真正改变的表现。所以,共和党人与其只是哀叹世道不古,还不如去设法理解它。

            尼克松说这段时,美国的成年人正隔着大代沟,俯视着新青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时,整个世界经历了现代人最痛苦剧烈的精神质变--第二次世界大战留给人们痛苦的记忆、共产主义的崛起使全球动荡不安、铜臭味在人们心灵中飘荡--于是,"垮掉的一代"应允而生,美国社会发生了剧变。面对一九六四年美国各大学的第一次暴乱、性解放的过头、毒品的迅速蔓延,美国长者无不觉得新一代染上了世界末日的气息。那情景,与今天中国的恐慌十分相似。然而,让我们抬眼看一下,今天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的大亨、市政厅里的要员、机场候机楼里的外交家,哪个不是从那个动乱的年代走来。他们的头上没有圣人的光环,却分明带着世界的朝气。

            这是一个提示:未来不会在新生代手中丢失。

            在走访了形形色色的十六岁人之后,我们得出了一个普遍的结论:十六岁看不起周遭,但又被周遭所吸引,努力抵制着世界,同时又在适应它。就在这种抵触和适应的矛盾中,内心冲突和精神压力产生了。十六岁的人认为,这种无处不在的压力,妨碍了行动自由、理想的实施、个性发展、含蓄而沸腾的初恋,因此是一切烦恼之源。

            此时,你向少年时代不停地挥着手,转身靠近青春的门槛,但迎面扑来的风却令你窒息。你的父母变得更加鸹噪,每天都要唠叨你,为此你几次想到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你珍视与父母不一样的东西,为之不懈抗争,以争取它的合法存在。于是,你第一次伸展腰肢,试着与父母唱对台戏,并把一切叫倒好的观众,视为青春时代的第一批敌人。

            在很多宽容或溺爱的家庭里,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到舒心或无所顾忌。在另外一些家庭,情况却不是如此。你必须不停地以各种方式警告父母:"时间到了!""我要自己下地了!"但他们既不像那些无知的父母疏懒于管教子女,又没有西洋家庭中那种脉脉含情的从容。他们依然报着包办带管之爱,紧盯着你,企图拆看你的信件,得到你的日记。但你珍视自己的隐私权,甚至恨不得如法炮制,也拆开母亲的几封信,然后告诉她:"请记住您现在的愤怒,这和我的愤怒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