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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35、旧缘



                                            我没有想到一趟简单的送行也因为楚浩然而被理解成别有居心。

        回到沈园,我已经很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谁知一进房间,却发现沈擎风负手而立,以背相对。这是……要会审吗?

        “你去哪里了?”说话间,他没有回头。

        我顿时觉得气闷:“出门前我已经跟你说了。”是他自己不去送行的。

        “好,暂不说此事。”他终于转过身来,眼神幽黯,“你跟爹合谋买下了雁回楼,为什么?我们需要它吗?”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挑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下,实在没有力气与他迂回。

        沈擎风苦笑着自嘲:“居然是这种语气……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相公,我今天很累,改日再谈好吗?”我柔声说道,能退则退。

        “是啊,你累了,面对我的时候很累,面对楚浩然的时候却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我抓着椅子的扶手,一阵浓重的悲哀自心口散开。这是指控!他方才毕竟去送了钰明,所以什么都看见了,也……误会了。

        见我不语,他继续缓声说道:“你那么热心买下雁回楼,还亲自监督设计、整修……不就是为了交换吗?你想要浩然楼是不是?”

        够了!够了!真是够了!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对沈擎风失去了耐性,嚯地站起身来:“楚浩然楚浩然,什么事情你都会联想到他!我看你根本就是中了他的毒——不!不是他,是沈凤华!看看现在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害死沉烟的母亲,失去钰明的兄弟之情,还成天怀疑自己妻子是否会红杏出墙……为了一个死去十年的人,值得吗?你真正感到开心快乐过吗?老实告诉你,我讨厌沈凤华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的讨厌,我再也不想生活在她的阴影下——”

        啪!

        愤怒的诉说终止在响亮的巴掌声里。我的世界似乎被上天抽走了一秒,待反应过来,烧痛的左脸放肆地提醒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打我……

        我们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看着他呆怔的右手,看着他微颤的苍白的嘴唇,我有一种心死的感觉。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他,也不要楚浩然,如果爱情到头来都是这么伤人,我不要了……

        “盈儿……,我……”他想靠近我。

        “不准过来!我不是盈儿,我不是水盈!”我只觉得头脑昏然,里面每一条神经都在狂乱地舞动,“你这样对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转过身,眼泪在风中陨落,怎么擦也擦不完。我是真的恨沈凤华,这个传奇似的女人,她短短的生命闪亮如流星,让每个人都刻骨铭心。她为了爱情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勇敢,她成了楚浩然的劫,她成了沈擎风的魔。而我何其不幸,先后爱上这两个男人。太蠢了,傻瓜,傻瓜!

        站在昔日的醉霞楼门口,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我的决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过。我想,我骨子里所有的叛逆都被沈擎风那一巴掌惹出来了。小心翼翼,处处为他着想、打算,还是会走到这一步……那我还需顾忌什么?

        “对不起,我应该早来看你的。”这是我见到沉烟后说的第一句话,明显底气不足。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我……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沉烟强颜笑笑,请我入座。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虽然不知道醉霞楼以前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模样,安静得有些荒凉。年轻的都走了,剩下一些老姑娘,她们年华已逝,没有别的去处。沉烟狠不下心赶她们走,大家留在园子里发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沉烟打断我:“没事了,前两天发现有两个姐姐的刺绣功夫特别好,一点儿也不输给外头那些绣庄。姐妹们合计着我们自己开一间,店面、师傅和工人都是现成的,我觉得肯定能好……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顺意点点头。她找到了新的生活,我应该感到欣慰的。可不知怎么了,此刻我心里塞满了世事无常的沧桑感。

        “你今日……怕不是纯粹要来看我的吧?”

        我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定,拿出怀中之物交到沉烟手上:“这是浩然楼的地契,请你帮我还给他。”

        沉烟将东西压在桌沿,抬眼直直望着我:“你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有差别吗?”

        “你这样做……沈擎风知道吗?”

        我苦笑着回答:“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就擅自作主了。”估计他知道以后会更加生气吧,我已经不在乎了,大不了再次被休,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沉烟有些意外,怔怔看着那份地契,竟是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然而,在我起身离开之际,她却突然出口唤住了我:“小越姑娘,你回来吧。离开姓沈的,回到楚大哥身边好吗?”

        相较于她的激动,我出奇地冷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虽然相交不深,但是彼此之间应该非常了解的。沈擎风做了那么多事,你心底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如果真不在乎,那么这份地契又是怎么回事?小越,他跟我们不是同一种人,你和他生活在一起……心会很累的。”

        “胡说!”我怨她剥开了我的伪装  ,“我们过得很幸福!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沉烟伸手扳过我的脸:“幸福吗?那你这一脸的伤心憔悴怎么解释?看看这眼圈……昨晚肯定哭了一夜,对不对?”

        “没有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清楚这算不算恼羞成怒。脑子里飞快闪过昨日那幕破碎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搅得我快疯了!我不想再痛一次,永远都不想!

        “楚大哥不能再拿刻刀了。”沉烟的语调变得平静,然而锋芒不减,“浩然楼再也不能恢复往日的风光。你知道吗?这一切也是拜沈擎风所赐!”

        所有的混乱嘎然终止,我僵住身子,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其实,我知道沉烟是因为恨沈擎风才会重提这段旧事。我明了她的用心,可我更清楚她说的……也是事实。曾经的许多许多疑问都得到了解释,关于楚浩然,关于那段阴差阳错被放弃的感情……

        楚浩然不能再拿刻刀,从一年前我看见病重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可以了。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加上这些年身子更是糟蹋得厉害……大夫早已嘱咐他用眼须多加注意,尤其不宜长时间聚精会神地看东西。可雕刻偏偏是既费心力又费眼力的工作。楚浩然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逐渐减少了浩然楼的订单。所以,人说浩然楼的玉千金难求,并非楚浩然心高气傲故意抬价,而是另有隐衷。因此,当沈擎风把准备太后寿礼的重任压到楚浩然肩上时,也等于要去了他半条命。

        我听说那尊玉观音刻得灵动飘逸,简直就像神仙一般,毫无半点凡尘之气。皇帝和太后见了都非常欢喜,破例赐予浩然楼一块金漆牌匾——君子如玉。可谁知道浩然楼的主人却要从此与玉绝缘了。献给太后的寿礼……楚浩然哪敢让它出什么差错,自然是小心再小心。而且时日紧迫,刻不容缓。观音像大概有三尺高,脚踏祥云,衣袂飘举,单单衣裙上的褶皱就有九百九十九道,每一道纹路的大小、形状都得配合风势和动作……

        “你可以想象吗?”沉烟幽幽说道,“楚大哥有半个月不曾出过房门,就因为那个莫明其妙的寿礼。原先……根本不干他的事。”

        心底凄然,我知道那半个月。那时我正在彷徨埋怨,我怨他变卦负心,怨他忘了承诺。

        “因为沈擎风说如果楚大哥不接下这个任务,他就不会对你放手……”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口中兀自喃喃着:“他怎么那么傻……”

        “你觉得他很傻吗?千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也觉得他家公子很傻呢,而你根本不值得他如此付出!才半个月而已,你就已经回了沈家,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

        “不对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反射性地否认,正欲开口解释,却在这一刹那间又突然失去了力量。再美好再心痛都已经结束了,我和他还有回去的可能吗?我们再也回不去……

        我推开沉烟,跌跌撞撞地逃开:“我不要再听你讲了,我不想知道这些!”

        沉烟追上我的脚步,拦在我面前。我走不了,急得手足无措:“你放过我吧,我再也受不了……”

        她不依不让,仍是咄咄逼人:“为什么没有勇气听我说完?我还没有说结果呢。”

        我感觉到她死死抓着我的双臂,锐利的指甲仿佛就要穿过薄薄的衣物刺进我的皮肉里,很痛……她疯了!

        “楚大哥什么都没有了,你真的不心痛吗?除非他想变成瞎子,否则这辈子最好不要再拿刻刀。他是最有权利幸福的人……不!不对!所有的人都有权利幸福,就那沈擎风不配!他把我们害得那么惨!他凭什么!”

        被她这样摇晃着,我难受极了,胸口一阵翻滚:“你……你先松手……”正在这时候,门口响起一道焦急的嗓音:“沉烟,快放开小越——”

        手臂上的力道蓦地消失,我跟着瘫下身子,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睡得极不安稳,我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想要飘离肉体,几番挣扎撕扯,最后又不得已归位。结果,醒来后感觉身子跟散了架似的,又累又倦,可昏沉的脑子却提醒我,这一觉已经睡了太久。

        “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我顿时僵住身子,这才发现一直守在床边的人不是沈擎风,也不是绿柳,而是……楚浩然。

        “你……”我打量着这间房,思绪回笼,想起自己是在醉霞楼昏倒的。

        “先别忙着说话,把药喝了吧。”楚浩然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仿佛有一股刻意制造的淡漠。

        我掀被下床:“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的。”忧虑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日影竟已西斜。他到底在这儿呆了多久?孤男寡女的……古代人不是都比较忌讳吗?我紧张了一小会儿,很快又觉得好笑。楚浩然都不在意了,我在意什么?旁人爱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去吧。

        “唉……”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气声,抬起眉来,恰好跟楚浩然的目光撞个正着。我迷惑了,似乎有一些读不懂的东西……

        静默里,楚浩然放下了手里的药碗,垂下眼帘低低说道:“大夫说你有了喜脉,但是……母体情绪不稳,影响到了孩子。幸好没什么大碍,你以后要多留点儿心。”

        孩子?我咬着唇,反射性地将手覆在小腹上,感觉胃开始抽痛。好一会儿,才困窘地挤出一句话:“我……我知道了,谢谢!”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很快就被一股复杂的情感淹没了,眼前这个对我殷殷嘱咐的男人不是孩子的父亲,而孩子的父亲……不提也罢!我突然怀疑自己,过去的一切是不是都错了?

        楚浩然掩饰性地笑笑:“其实……我有些嫉妒他。真好笑,明明是我自己放弃的,我……”说到后面,几乎已是语无伦次。我怔在原地,终于意会他为何失常。想想也的确有些难堪,我有身孕的事情竟是他第一个知道的!

        “我们回不去了。”这是《半生缘》的结尾曼桢对世均说的话,那时,他们各自漂泊半生,终于重逢。多简单的一句话,印在我记忆深处好久好久,此情此境,不自觉便脱口而出了。我觉得我的心跟《半生缘》一样苍凉。

        “是的,都过去了……”楚浩然无奈苦笑着,忽地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对你好不好?你这样拿走浩然楼的地契,会不会……”

        “我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楚……浩然……”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也会是唯一的一次吧。我想一次把心里话都说完:

        “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心底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可以过得好。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了,不要再让别人伤害你,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可以吗?”想起他受的苦,我依然会心痛。如果有人能真正伤害你,那是因为你愿意。面对沈擎风的报复,楚浩然几乎没有反抗,全部默默承受。他也是个傻瓜,以为这样沈家人就会原谅他吗?

        空气里异常地寂静,半晌,终于听到他的回答:“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声音不大,却是异常地坚定。

        我松了口气,放心了。也许,真的是时候结束……

        这一趟醉霞楼之行,足足花去了我一天的时间。出来的时候,虽然已近黄昏,我却觉得世界是明亮的。经历了那么多残酷,楚浩然终于想通。他说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也牵累了许多无辜之人,先是我,然后是沉烟、钰明、秦娘……他不会再纵容沈擎风的任性,他会为自己好好地活着,保护他应该保护的人。

        分手的时候,楚浩然特别对我解释:“沉烟感到很抱歉,她不应该那样逼迫你的。我见她情绪不大好,便不让她过来送你了。”

        我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她……你觉得钰明还会回来吗?”可惜了这一段姻缘……

        楚浩然微微一笑:“她是个好姑娘,一定会幸福的。”

        这真是一个天真的逻辑!然而我愿意相信。希望到最后,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我,现在只想要一份宁静,跟我的孩子一起……

        不会再有沈擎风,也不会再有沈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