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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34、秦娘



                                            更漏移,清欢楼里的烛火彻夜未眠。

        沈擎风端坐在小花厅里的案几旁,目光悠远,随着门口那条小道一直延伸。可仔细一看,那眼神却是没有焦点的。我也不去打扰,知道他心里肯定在后悔。他总是这样,如此轻易就把自己在乎的人推开。

        良久,久到我歪着软塌睡着了。

        “盈儿,盈儿……”迷迷糊糊睁开眼,沈擎风轻摇着我的肩膀,“你困了就进房去休息吧。”

        我趁势窝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虽然还有些恍惚,口中却念念有词:“不用啊,我陪你……”他今晚若等不到钰明,估计是不会睡的。

        “那行……咱们就这样说会儿话好吗?”很奇怪,他竟没有坚持。我一下清醒了,他想跟我谈?那是再好不过……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声不寻常的骚动。我们二人同时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钰明已夹着一身冷冽闯入厅内。沈擎风的微笑顿时僵在脸上,欣喜瞬间变成惊疑。这不是平日的钰明,甚至不是刚才我们见的那个钰明!此刻,他近在咫尺,目如红枫,颜若寒霜……这是一种悲怒交织的表情!留意到他身侧紧握的拳头,我一下伸手牢牢抓住了沈擎风的衣袖,自己则闪身上前:“钰明,你这是怎么了?”

        钰明冷笑,语调却是平缓的:“我来此只是想问几句话,问完就走,不会打扰两位的。”

        沈擎风回以漠然:“敢情你是兴师问罪来了?”

        钰明步步逼近:“那位龙将军是不是你从京城请来的?是不是你指使他去大闹醉霞楼?”

        沈擎风不甘示弱:“是又如何?”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幽篁小筑你对沉烟说那样的话……是我太蠢才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钰明直直望着沈擎风的眼,目光锐利得令人心慌,“秦娘死了,在醉霞楼的混乱中被误杀。龙将军说表哥你才是幕后主使……?”

        有人死了?我明显感觉到了沈擎风的震动,不由得哑声问道:“秦娘……是谁?”

        “一个无辜枉死之人。”钰明竟是看也不看我,只对着沈擎风指控:“她是沉烟的亲生母亲啊。而因为你的私心,你竟害死了她!”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怔怔望着沈擎风僵硬的侧脸,他没有任何回应。

        钰明问完问题,果真拂袖扬长而去,竟是一秒也不想停留。我焦虑忧怀,撇下沈擎风追出了门口,我想要了解事情的始末,清清楚楚地了解。

        很少人知道,醉霞楼的女老板就是花魁沉烟的亲生母亲。秦娘,是一个忧伤的名字。我记得蒋捷曾有词云: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秦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尽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一个与远游和等待有关的名字。她等了二十年,心中有恨,还是要等。所以,她对女儿沉烟的态度也是极其矛盾的。她既要警告女儿男人的爱情又多么地不可信,心里却又希望女儿的命运可以有全新的转机。多年来,母女两人的相处并不亲近,对沉烟而言,母亲给的冷嘲热讽远比关爱要多。

        她们很早之前便有一个赌注。若沉烟在二十岁之前仍未能自己寻得归宿,秦娘便要作主公开选婿,做妾作小也罢,总之不准她一辈子呆在青楼。沉烟的傲气,我是领教过的。当年,她听完母亲的计划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意气撂下豪语:“不用你操这个心!我一定会自己找到的。到时候,那人必定千金来赎,凤轿相迎!”

        千金来赎,凤轿相迎。钰明从商行提走的钱,恰好是一千两黄金。他也承诺过,待风头过去,必定凤轿相迎,此生独一无二。沉烟心动了,在她二十岁之前,老天没有让她太难堪,她遇到了一个不计身份、全心爱她的君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离开醉霞楼,她不想成为待价而沽的货品……

        也曾犹豫,也曾迟疑,秦娘很快发现了,她主动兑现自己的诺言。

        “你找到了符合条件的人,自然可以走出醉霞楼。”

        此时,举办选婿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沉烟和钰明都担心此事难以了结。秦娘却颇有把握:“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头,这是最重要的,知道吗?风月场所的事儿,谁会跟你较真?那些人都是找乐子的,走了一个花魁,再补上一个就是了。”

        沉烟知道母亲早有准备,便放下心来。可这二人毕竟心中都有牵挂,一下也不想离开扬州,这才暂时栖身于幽篁小筑。

        谁想到沈擎风多事,引了那个对沉烟心仪已久的龙副将回来搅局。选婿当晚,主角虽不是沉烟,却也是秦娘悉心栽培已久的姑娘,年轻妙曼,出口成章。众人本已无话,偏偏龙副将嚷着非要沉烟不可。他这样一起哄,在场马上便有好事者响应,要秦娘给个交代。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秦娘在青楼打滚多时,也是厉害的狠性子,加上龙副将便装前往,她不明对方身份,未能在言语之间把握得当。龙副将一气之下便拔出了随身佩剑。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醉霞楼的护院们便和龙副将带去的属下动起手来,然后,秦娘不慎被推撞在龙副将的剑上……

        钰明等人赶到醉霞楼的时候,秦娘已经快不行了。伤重,失血过多。龙副将见出了人命,美人也不敢要了,将所有过错推到沈擎风身上,自己则连夜逃回了京城。

        “怎么会这样?”我倚着朱红色的门柱,险些瘫下身去。

        钰明恨得咬牙切齿:“那个姓龙的根本就是个没有脑子的武夫!他说是表哥告诉他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无法收拾,那样沉烟就会逼不得已现身……”说到此处,他突然抬眉凄然望着我:“表嫂,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处境吗?沉烟、楚大哥、还有醉霞楼里所有的姑娘都听见了,我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我摇着头:“钰明,你表哥他……他有他的责任。我知道你定然不会谅解,可是姑妈在病床前一直求他……”

        “这能成为他杀人的理由吗?”

        “你不要想得太偏激了,这是个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虽然也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沈擎风有错,但是我私心地不愿意把所有的罪都怪到他身上,我想替他辩解,然而竟找不出一句说辞……

        “你不觉得这样说很残忍吗?毕竟,沉烟的母亲死了。也许我和她之间……就真的是孽缘吧。”钰明苦笑着,“表嫂,待母亲她身子好些,我便来接她回徐州。这段时间可能还要麻烦你照顾一下她老人家。”

        我听出他话里的那份沧桑,急急问道:“你这样……是要和沈家断绝关系吗?相公会很难过的。方才在幽篁小筑那样对你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早就后悔了,他舍不得你,他只是一心一意希望你好……”

        “我知道……可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等秦伯母的葬礼一过我就离开。此处是个伤心之地,钰明实在不愿久留。望表嫂日后好自珍重!”

        “钰明——”我望着他的背影,不安地唤道。他这一走,也许三年五载都不会再回来。

        他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温柔谦厚的少年:“差点忘了,谢谢你为我和沉烟所做的一切。可惜……我们最后还是辜负了……”

        我最终没有替沈擎风留住他,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被原谅?凉风袭来,我反射性地缩了缩身子,这才留意到天已拂晓。而醉霞楼,恐怕要永沉于黑夜了。

        钰明真正离开扬州,已是十天后的事。此前,他为请求姑妈跟他一起回徐州而耽搁了不少时候。可惜姑妈仍然决定留下,任亲生儿子在素心斋外跪求也无用,或许在沈家有比钰明更令人放心不下的事吧。我已无力去猜测,因为我和沈擎风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龙副将因过失杀人而被革职查办,沈擎风完全置身事外。可是,我知道在众人心里,无论钰明还是沉烟,他比龙副将更难原谅,他有罪……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既不能当这件事完全没有发生过,又不希望它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他沉默,我也沉默。

        钰明走的那天,我去送行,意外碰上了楚浩然。沉烟没有来,沈擎风也没有来,这两个人在钰明心里的位置都比我们重要,偏偏最后送他的竟是两个“普通”朋友。

        饮过别酒,长亭外,芳草碧连天。

        我惆怅地问:“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钰明笑笑:“不知道,也许,娶妻生子以后吧。”

        楚浩然一如既往地少话,只是单手拍拍他的肩,以示祝福和安慰。

        看着孤单的马车渐行渐远,我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这里的离别比较残酷,很多时候根本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希望他们兄弟二人都不要太过执着才好,否则就是终生遗憾了。

        收回目光的同时,楚浩然也正好转过头来,一时间,双方都怔住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是他先恢复如常,朝我微微一笑,我心底释然,同样回以浅笑。

        这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曾经以为我跟他再见面时肯定会无所适从的,好像也没那么糟糕。突然想起沈擎风多年来与他的针锋相对,我有些歉疚。是不是每忍让一次,心里的旧伤就跟着痛一次?

        “我们也该走了。”温和的嗓音截断我的痴望。我垂下眼帘,默默走过他身边。行至台阶旁,我一个抬脚,天旋地转的黑暗霎时袭来……

        “小心——”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最后却落入一个曾经熟悉的怀抱里。这骤然的贴近教我们真正不知所措,只能慌乱地闪躲着彼此的眼神。我挣扎着想起身自己站稳,无奈发现身子竟是异常的疲累,已经好几天了……

        楚浩然回过神来,依旧扶着我手臂,却已也变得落落大方:“不舒服吗?得赶紧回去就医才好。”

        我尴尬地支吾:“没什么的……”这样的情形……我已心中有数,只是最近忙得疏忽了。

        此时,本在亭外等候的绿柳也迎上前来:“少夫人,您还好吧?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我抽开手:“多谢公子相救。”

        “小……呃,夫人客气了。”

        我的确很客气地跟他道别,然后由绿柳扶着下了长亭。车驾移动,忍不住撩开车帘再望了一眼,感觉那亭上之人依旧是目光如水。心中一颤,我倏地松手,回身靠在软枕上,什么也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