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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41、情魔



                                            我被骗了!熟悉的流苏帐,精致的镂花门,窗外,假山怪石,花木扶疏,……赫然是清欢楼的景致!双手狠狠抓住窗沿,心中塞满了难以言语的羞辱。我没有想到,在经过深情相许后,他还忍心给我这样的羞辱!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然而,我不想回头看他一眼。

        良久,只听他哑声吩咐:“绿柳,照顾好少夫人……”

        他走了……我仍然不想动,也许,真的太疲惫吧。他不敢碰我,不敢靠近我,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去做呢?掺了迷药的薰香……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敢使,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视线极处,庭院深深,而我的心……想飞了。

        在沈擎风惊诧迷茫的目光里,我出奇地安静。每日困在清欢楼,除了向长辈们请安外,几乎足不出户。无聊了就看看书、练练字,偶尔也叫绿柳教我女工。房里新来了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名唤瑶琴的,年幼时曾与亡父走江湖卖唱,弹得一手好琵琶,更是我解闷的好伴儿。我把自己喜欢的唐宋词尽数默了出来,请她按词牌演唱,轻而易举就实现了现代学者们孜孜以求的目标。可惜宋词里很多长调是词人的自度曲,这个时侯……有些词牌还没有现世,瑶琴唱不出来。

        “少夫人的曲子写得真动听,若是卖给歌楼里的姑娘……不知能赚多少银子呢?”瑶琴放下琵琶,虽然在笑,却是笑得有些勉强。

        我一听她说这话,连忙嘱咐:“瑶琴,你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事关版权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

        瑶琴低眉柔顺地答道:“奴婢遵命!”

        “少夫人……”一旁的绿柳迟疑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小丫头咬了咬唇,跺了下脚底,索性说个痛快:“瑶琴姐姐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沈府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我吃惊不小,看着瑶琴泫然欲泣的模样,确定绿柳说的是实话。

        “因为……府里传得很难听,说少夫人您不安分,整天指使瑶琴姐姐唱……唱那些淫词艳曲……姑太太听说后非常生气,要管事的崔大娘看着办。按照规矩,肯定是要把瑶琴姐姐打发走了。”

        绿柳这么一说,瑶琴更是忧虑,眼泪夺眶而出:“奴婢天生命薄,为了安葬父亲不得不卖身为奴,可奴婢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啊……这次若被赶出去,估计别处也不敢要我了。”

        我心中自责,没想到简单的娱乐也被传得这等龌龊。淫词艳曲?这些词句里有些倒真是风流才子写给青楼女子的,也怪不得旁人听了觉得大胆露骨,还说我不安分……不错,我的确不安分。孩子在我腹内一天天成长,六个月了,他应该已经成形,我有喜悦,有感慨,也有忧伤,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心舍下他……

        爹爹来看我的时候,无意间说起他近日联系上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师兄,那人远在汴京,已是誉满全城的名医。我当时就闪过这样的念头,若想学医,去那里再好不过。记得爹爹也曾赞过我有天赋的,我不想白白浪费这一生……

        “少夫人,少夫人……”绿柳的喊声唤回了远游的思绪,我缓过神来,微微笑道:“这事儿我可不答应。要是瑶琴走了,那我闷在屋子里多无趣啊。”

        眼前三个丫头,包括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蕊芳,全都亮起了脸庞:“真的?”

        我难得豪气:“当然是真的,我作主了,就留到你们想嫁人的时候!”

        被我这样打趣,三个姑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家互相看看,都被对方尴尬脸红的样子逗笑了。在如此轻松的气氛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和快乐。外头正下着小雪,虽然紧闭着窗门,仍旧可以隐隐听见呼呼的风声。而屋子里,没有主子和奴才的差别,姑娘们就着炭炉聊天调笑,好不惬意。

        “哎哟!炭不够了,奴婢去厨房加点……”蕊芳说着,便起身出了外间。不一会儿,便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反射性地缩了缩身子,感觉冷风好像就要扑进来似的。从小因为血气不足就特别怕冷,转世为人后依然是这样,幸好沈家的衣被都够厚……

        “少爷?您来了怎么不进屋去呢?站在外头多冷啊?”

        我一下怔住了,僵着笑容,把自己抱得更紧。

        外面传来隐约的答复:“不了,我这就要走的,房里还缺什么吗?”

        我呆呆望着通红炉火,双眼有烟熏般的刺痛。是多久……三个月了吧,从爹爹口中,我知道了楚浩然康复无恙的消息,那件事算是平安过去了。这三个月来,楚浩然很平静,我也很平静。至于沈擎风,他再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了……

        “绿柳,你出去叫他马上走!”我不知道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绿柳一脸为难:“这……”

        我催促着:“去啊,叫他走,叫他走!”情绪突然变得焦躁,险些没扔东西。她被我吓着了,连忙起身应是。我却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软椅上发呆。空气里静得诡异,只有木炭燃烧时发出一两声细微的碎裂声。

        瑶琴忽然开口问道:“少夫人心里还是担心少爷的,对吧?”

        我心中一动,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外边下着雪呢,肯定很冷,少爷可能已经站了好些时候了,这也不是第一次……夫人赶他走不就是怕他冻着吗?奴婢不知道少夫人和少爷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是奴婢看得出来,你们都很关心对方,为什么……不和好呢?”

        我惊讶地望着她,掩饰性地微微笑道:“没想到你竟也是懂情之人,丫头肯定有心上人吧?”

        瑶琴羞涩地点点头,旋即又抬眉问道:“女儿家一旦许了人……不就等于订下盟约了吗?理应生死相许,终生不弃。”

        “生死相许?我们又何尝不曾生死相许?”我兀自喃喃着,一时间没了精神。丈夫、孩子……似乎一切都不那么好说了,在新生命临世之后,必须有个了断……

        恍惚间,只听瑶琴清声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我前两天教她的词。她的歌喉本来就极好,没有琵琶伴奏,反而更添哀怨凄凉。李清照这首词写于早年,不过是表达闺阁相思之作,并不如后期的词那般大气有深意。我最喜欢的李词也不是这一首,但这一刻它如此契合我的心境。

        歌罢,只听得外间传来一声异响,我抬起脸庞,恰好迎上沈擎风复杂流转的眼波……一时间,似乎天旋地转,只有我和他。

        沉默里,瑶琴很知趣地走开了,屋子里倒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乍然相见的情动亦悄悄退去,只听他淡淡询问:“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不知另一处在哪里?”

        我听出来了,这话酸得很,不禁拧眉回道:“你来做什么?看看我是如何地安于做一只金丝雀吗?”

        沈擎风苦笑:“我知道你定不会甘心。今日……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楚浩然在清风观。”

        “什么?”我惊得一下从榻上扶起身来,“他在……不,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

        “我没有必要骗你!如果你感兴趣,答案——在书房后排书架上的小木箱里。”

        我只觉得满目迷茫,好长时日没讲话了……这会儿竟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这是钥匙……”

        我负气别过脸:“我没兴趣。”

        他无奈低眉笑笑:“东西就搁这儿了。我这样做,只是希望……你可以少恨我一点,别伤了身子。”

        “身子?”听到他这样柔情的嘱咐,我忍不住低声嗤笑,“在你下毒的时候,有想过我的身子我的心吗?哪怕是……我们的孩子?”

        沈擎风的面具一下瓦解了:“不!盈儿……”

        “难道你有更好的解释吗?”我侧头看着他,“就算有,我也已经不想听了。”

        “你……真的不可能原谅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个消息其实有着交换和示好的意味。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而退让,这样的结果……总算不负楚浩然所托,他终于如愿了……

        “我有件事要求你,是关于瑶琴……我知道她是你替我挑的丫头,可现下姑妈那儿对她有些误会,我怕崔大娘赶走她。”

        “你放心,瑶琴是我带进来的人,这事儿我能作主的。只是……我以后能不能多来看看你……和孩子……”

        我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强装镇定:“你是这府里的主人,想去哪儿都随你自由。”

        碰了个钉子,他尴尬地回道:“是吗?你若不喜欢,我过些时日再来也无妨。”

        我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往日是那样骄傲自信的一个人,如今在我面前却一退再退、委屈万分,说句不争气的话,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变柔软了。然而一贯的原则教我无法说出“原谅”。他曾经对我做过更过分的事,可那是以前,因为爱上了他,眼里才更容不得半粒沙子。罢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不经意间,视线触及椅上的狐裘披风,似乎是方才披在沈擎风身上的,离开时匆匆落下了。我上前拿在手里,感觉余温尚存。心中微叹,想着外头天冷,得差人给他送去。

        行至门口,竟又听见了沈擎风的声音,原来他还没走。从门缝里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回廊一侧与瑶琴说话,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上内室与大门之间隔了个小花厅,若在屋子里是肯定听不见的。

        “……你别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少夫人开心就行。”

        瑶琴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只是……奴婢想斗胆问少爷一句。少夫人平日待人温和有礼,脾气是极好的,怎么偏偏……”

        沈擎风目光一凛:“你做好自己本份就足够了!”

        瑶琴急急辩白:“奴婢当然记得自己的本份是尽全力让少夫人开心快乐。可是真正能让她开心快乐的人是少爷您啊!奴婢知道,少夫人虽然没说什么,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少爷的,只要您经常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也算你这丫头有心了。”沈擎风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讲下去,“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我僵住了身子,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心思,莫非是因为几个月前在医馆的那一幕?

        “少爷……”

        沈擎风看了瑶琴一眼,似是忽然有了一吐为快的欲望:“我只会伤她的心,惹来她的不解与怨恨。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盈儿这样的女子,多情、敏感、骨子里却又那么倔傲……那个人的确比我更适合她。”

        瑶琴迷惑了,还没缓过神来,沈擎风又变了语调:“可是,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所以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她,哪怕只是为了让她恨我也好,只要天天可以看着她,确定她在身边,那样也就够了。”

        手上一松,披风蓦然落到了脚下。我按着狂跳的心,呼吸变得激动而沉重。我强烈地感到了震撼,甚至……有些害怕,有些不安,我几乎承受不起这样浓烈而霸道的感情。

        半晌,只听那瑶琴怯生生开口劝道:“少爷,这又是何苦?奴婢不相信少夫人心里没有你……”

        “这些话……你听后就忘了吧,只需记得你每天的任务。过些日子,我会挑选合适的时机,替你和华康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少爷待奴婢恩同再造,奴婢……”瑶琴感动极了,说着便跪了下去。

        沈擎风笑着单手扶她起身:“华康与我自小一起长大,算是半个兄弟了,他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怠慢。你用心照顾好少夫人,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听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早猜到沈擎风会在清欢楼安插眼线,一度怀疑是绿柳,也觉得可能是沉静的蕊芳,没想到竟是瑶琴呵。细细思忖,平日里的确瑶琴陪在身边的时候要多,那丫头对我也格外的比旁人多了份细致。原来她是华康的未婚妻,怪不得沈擎风对她如此信任了……

        思绪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捡起披风打开门,他们二人已然散去。庭院里铺了层薄雪,我看见那串熟悉的脚印,想象着他离开时的背影,眼前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