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竟去打开了那个木箱，里面……是一堆尘封十年的字迹。已经发黄的宣纸，记忆中熟悉的字体，每一笔都记录了楚浩然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离开凤华后，每隔几天，他便发信回扬州，诉说他的思念，分享他的每一份欣喜、每一个进步……偶尔，也会在信末抱怨两句：别后音书两不闻，黯销魂，盼君尺素……
眼前渐渐模糊，可以想象当时天真的他们是如何无辜。楚浩然肯定不知道，这些信没有一封送到了沈凤华手里；他肯定也想不到，沈家的长辈们正在积极为他心爱的人另觅佳婿。所以，凤华逃了，她不得不逃。纵然楚浩然一去无消息，可她对他，依旧是不变，不悔。
重新叠好所有的信，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锁回了原处。这样的爱……那么美丽，却又那么诚恳，原来，楚浩然也有年少轻狂时，只是我迟了十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输局，也许，遇上我……不过是死水微澜，故而可以放弃得如此轻易。那段绵密的爱情像沉默的绣花针，扎得我胸口阵阵发疼。
撑着书桌站起身来，蓦的，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歪倒在地上。
“小心——”
熟悉的体温……不用回头，我已经知道是谁。
“你说……你是因为这些信才改变心意的？”我扶住他的手臂，幽幽问道。
沈擎风黯然回道：“一半的原因……前些日子楚浩然来访，我们闹得不甚愉快。后来，姑妈就给了我这些信，她向我忏悔当年的一切都是她的错……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姑妈和奶奶费了那么多心血撑起沈家的家业，她们为我和姐姐付出了那么多，我不能怪她们。只是不甘心……姐姐的一生就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中被误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就当是你的仁慈成全了楚浩然吧，毕竟，他也被误了十年。”
“盈儿……”沈擎风紧紧拉住我欲移开的手：“我肯退让，另一半的原因是你啊，因为你不希望我再阻止他。”
他那样望着我，我明白那是祈求回复的眼神。我也明白，他暗示我来看这些信着实是用心良苦。他想让我彻底死了对楚浩然的心……不然不会这么巧，偏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他会出现，给我一份安排好的温柔……
我原本是恨他的，可想起那日他在廊前说的那番话，突然间，我对他恨不起来了。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如此为我，只有他一个人会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回首往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因为沈擎风的前夫身份，我心底一直对他存在偏见，一直对他要求苛刻。我怨他不能体贴我心，可我……又给过他多少柔情呢？
思及此处，心中更觉黯然：“我只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实在不值得……”
沈擎风轻轻托起我的脸庞，眸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你怎么可能平凡呢？你一个弱女子，愿意为我只身远赴大辽；为了助我脱困又险些失去女儿家最重要的清白；在异国皇帝的金銮殿上，你敢那样慷慨无畏说你跟定了我；还有牧场月湖畔，危机四伏，你却有勇气以终身相托……”说到此处，他很自然地拥我入怀，微微吸了口气，“这一生，有个人这样对我，已经无憾了。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希望能够好好照顾你……可没想到又错了，我花了太多心思在一些无谓的地方，对不对？”
我揪着他的衣袖，只觉得喉头哽噎，半晌，方强颜回道：“你实在太会说话，这样……教我……”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窘迫：“你……心里会不会笑话我没半点男儿志气？”
我心中一颤，感觉仅剩的那块冷硬也被这句痴傻的话语软化了。无声无息，我凑上前去，在他唇边轻轻吻下。它已不是单纯的少女柔情了，有许多话，我说不出来，只能以此传达。也许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许是沧海桑田，也许是海枯石烂……我很小心，感觉连灵魂都是颤抖的。可刚刚碰到他，泪水便自眼眶宣泄而出。贴紧的颊边蔓延着咸涩的湿意，有我的泪，似乎也有他的……
“你这人……太可恶！”他说过我令他又爱又恨，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怀疑是前世欠了他的，想恨想怨，心底却总有一份不舍得。
他伸手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痕，话里有万分自责：“好好……是我的错，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在沈擎风用狂烈和柔情织就的网中，我收起了羽翼。很庸俗的结局，却是最合乎情理的结局。也许，在我选择成为他的妻时，就已经注定要为他放弃、退让，他……也一样。想起“五四”时期思想界的疑虑，爱情属于自由的部分，而婚姻里却有许多束缚人的责任，两者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世人却总以为相爱的结果是婚姻……在这样的矛盾中生活，也许就是人生的本质吧。
三个月后，在爱与期盼中，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小名唤作彦儿。痛了一天一夜，折磨得死去活来，孩子却不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女儿，有些小小的失望。沈擎风却非常高兴，理由是既然已经有了儿子，以后就不必再生了。
“为什么？我真的很想要个女儿……”我戳戳儿子嫩嫩的小脸，语气中不无遗憾。小家伙扁扁嘴，继续睡，完全不理会我的不满。
沈擎风抓住我的手：“傻瓜，我是不愿你再冒险。”
我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母亲是因难产而死的，所以他害怕。可我恢复得很好啊，以前显得瘦弱单薄，如今还变得丰腴了些呢……
没有撒娇，我突然很认真地问：“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他也很认真地回答：“跟你一起。”
沉吟片刻，我柔声道：“那……我听你的。”
他微笑着捏捏我的脸颊：“就你这丫头鬼心思多，说这样的话也不忌讳。不过也好，跟你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闷。以后啊，你该不安分就不安分，该闹脾气就闹脾气，太正常了反而让我不习惯……”
我拍开他的手，径自抢过儿子，转身放在床边的摇篮里。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现在说得大方，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来，估计他的脸色比谁都难看。
“生气了？”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大少爷，你就那么闲吗？听说雁回楼就要重新开张了，你怎么不去打点，反倒有时间窝在闺房里胡闹。”
“这个自有姑妈和爹爹他们去操办。开张那天会在雁回楼摆彦儿的弥月酒.孙儿的事，老人家忙得开心。盈儿，有件事……”他凑上前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腰。
我没注意到他的神态，心思在别的地方，既羞涩又恼怒：“别、别这样……腰好粗……”
背后的男人动作一僵，旋即笑出声来：“哪有！你就是太瘦了。”跟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我的身子质问，“你自己调理饮食，躲在房里练那些奇怪的动作……就是为了瘦下来？”
沈擎风觉得难以置信，拍着额头无奈地说：“盈儿，我没兴趣抱着一副排骨睡觉。”
我抿唇一笑，神气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大夫，自然知道怎么调养身子。我劝你呀……少操这个心！”
“是吗？”沈擎风挑了挑眉，“那得看看能不能过为夫这一关？”
我傻了眼：“什么？”
沈擎风笑得魅惑，猛地收紧了手臂，一下便教两人之间贴得密不透风。我只觉得脸上“轰”地烧了起来，正想着他接下来会有什么让我招架不了的举动。谁料到他却一动也不动的，也不松手。心下狐疑，抬起头，正巧撞上他一脸的促狭。我马上就明白他在捉弄我，又羞又气，挥手便给了他一拳：“好啊你——”
话未说完便被堵进唇里，那对美丽的眼睛就在眼前，清清楚楚映着幸福和缠绵的倒影。我闭上眼，心房如春草般柔软。他总是这么有办法，那么懂得突如其来，轻易挑起我的所有情绪，也让我轻易地沉醉。
暮春的风带着江南的诗意轻轻拂过，屋子里好宁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窗前软榻上，我枕着沈擎风，散下的秀发披了他满肩。他也沉默，慵懒地用手指梳着我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温柔而怜惜，仿佛永远都不会腻。
“相公，我们会一辈子这样吗？”
“我以为……你不会想一辈子那么久的事。”
“可我现在突然想了。”
耳边传来他清朗的低笑：“那就……这么办吧。”
……
如此悠然自若，这云淡风轻的誓言，谁也不知道谁把它当了永恒。可那又有什么所谓？毕竟，连苏轼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淡淡的味道，值得一生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