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莱拉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标本?投影灯?他要给院士们看的是什么紧迫、重要的东西呢?

            这时,阿斯里尔勋爵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壁炉。莱拉这回看到了他的全貌,他和圆滚滚的管家以及那些弯腰驼背、无精打采的院士形成的反差让她感到惊奇。阿斯里尔勋爵身材高大,肩膀强壮有力,面色黝黑、可怖,双目如电,里面似乎闪烁着残忍的笑意。那是一张你死我活的脸:从不屈服于什么,也从不怜悯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就像野兽一样,幅度大,而又十分协调。当他在这样的房间里出现的时候,就像是一只被困在过于狭小的笼子里的野兽。

            此时,他的表情冷漠、专注。他的精灵来到他身边,头靠着他的腰。他低头看着她,表情令人难以捉摸,然后转过身,走到桌前。莱拉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悬了起来,因为阿斯里尔勋爵已经打开了盛托考依酒的瓶子的盖子,正在往一个酒杯里倒酒。

            “别!”

            莱拉情不自禁地轻声地喊了出来。阿斯里尔勋爵听见了,马上转过身来。

            “谁在那儿?”

            莱拉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撞出衣柜,冲上去一把从他手里夺下酒杯。酒洒了出来,溅到桌边和地毯上,杯子随之掉了下去,摔碎了。阿斯里尔勋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地拧着。

            “莱拉!见鬼,你在这里干什么?”

            “放开我,然后我就告诉你!”

            “我先拧断你的胳膊再说,你怎么敢到这里来?”

            “我刚才救了你一命!”

            片刻工夫,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小姑娘疼得扭动着身子,扭歪了脸,不让自己大声哭出来。那个大男人则冲她弯着腰,恶狠狠地皱着眉头。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轻柔了一些。

            “刚才的酒里有毒,”她咬着牙咕哝道,“我看见院长往里面放了一些粉末。”

            他松开手,莱拉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潘特莱蒙急忙飞到她的肩头。她的叔叔强压着怒火,低头看着她,莱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进来只是想看看休息室是什么样子,”她说,“我知道不该来,可我原来是打算趁有人进来之前就出去的,只是后来听到院长来了,就出不去了。这个衣柜是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后来,我看见他把粉末倒进了酒里。要不是我——”

            有人敲门了。

            “是搬运工,”阿斯里尔勋爵说,“再藏到衣柜里去。要是让我听见一点儿声响,我就让你觉得生不如死。”

            莱拉立刻飞快地藏回到衣柜里,刚把门带上,阿斯里尔勋爵便大声道:“进来。”

            正像他说的那样,进来的果然是搬运工。

            “大人,放在这里吗?”

            莱拉看见这个老头儿疑惑地站在门口,身后露出一个大木箱子的一角。

            “对,舒特,”阿斯里尔勋爵说,“把两个箱子都弄进来,放在桌子边。”

            莱拉稍微放松了一下,这才感到肩膀和手腕都在痛。假如她是那种爱哭的女孩儿,这就足以让她号啕大哭了。但是她没有哭,而是咬紧牙关,轻轻地活动胳膊,直到疼痛减轻了一些。

            就在这时,传来了玻璃破碎和液体汩汩流出来的声音。

            “该死!舒特,你这个粗心的老笨蛋!你看看你这是怎么搞的!”

            这一切莱拉刚好能够看见。她叔叔想方设法把那个瓶子从桌上碰掉,可是让外人看起来又像是被搬运工弄翻的一样。老头儿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开始道歉。

            “真的很抱歉,大人——我一定是靠得太近了,比我想的近——”

            “去拿工具把这乱七八糟的收拾一下,快去,要不就渗进地毯里去了!”

            搬运工和他那个年轻的帮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阿斯里尔勋爵朝衣柜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

            “你既然来了,那就发挥点儿作用吧。院长进来的时候,你要盯紧他。你如果能把有关他的一些有意义的情况告诉我,那我就不让你有更多的麻烦,明白吗?”

            “明白,叔叔。”

            “你要是在里面弄出一点儿声响,我就不帮你了,你要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走开,又背对壁炉站着。就在这时,搬运工回来了,拿着一把刷子、准备装碎玻璃的簸箕、一个碗,还有一块抹布。

            “大人,我只能再次对您说,我最真诚地请求您原谅;我不知道——”

            “快把这堆破烂收拾了。”

            于是,搬运工便开始擦地毯上的酒。这时,管家敲了敲门,和阿斯里尔勋爵的贴身男仆一起走了进来,勋爵的男仆叫索罗尔德。他们俩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箱子擦得铮亮,安着黄铜把手。一看见搬运工正在干的事情,两个人便惊呆了。

            “是的,正是托考依葡萄酒,”阿斯里尔勋爵说,“真是糟透了。是投影灯吗?索罗尔德,请把它架在衣柜旁边,好吗?我把银幕挂在另一边。”

            莱拉发现,她能从门上的裂缝里看见银幕,也看得见任何投到银幕上的东西。她拿不准这是不是叔叔有意安排的。勋爵的贴身男仆打开僵硬的亚麻布,安在架子上,在哗啦啦的声音的掩护下,莱拉轻声说:

            “怎么样?没白来,对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潘特莱蒙用他那纤细的飞蛾的声音严肃地说。

            阿斯里尔勋爵站在壁炉旁,呷着最后一点咖啡,目光阴沉地看着索罗尔德打开装投影灯的箱子,卸掉镜头上的盖子,然后检查油箱。

            “油很多,大人,”他说,“要不要派人去把技术员叫来开始操作?”

            “不用,我自己来。谢谢你,索罗尔德。雷恩,他们的晚宴结束了吗?”

            “我想很快就要结束了,大人,”学院的男仆答道,“如果考森先生说的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院长和他的客人们一知道您在这里,他们就会马上过来。可以把咖啡托盘拿走吗?”

            “好,你去吧。”

            “遵命,大人。”

            男仆轻轻地鞠了个躬,拿起托盘离开了,索罗尔德跟在他后面。门刚一关上,阿斯里尔勋爵的目光便穿过整个房间,径直落在了衣柜上。莱拉觉得,他这一瞥几乎就像是一种有形的压力一样,又像是一枝利箭或是一柄长矛。后来,他把目光移向别处,和自己的精灵轻声地说起了话。

            他的精灵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保持着警惕和优雅,也透着威胁。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审视着休息室,然后,它们和勋爵那双褐色的眼睛一道,转向通往大厅的那道门——这时,门把手转动了起来。莱拉看不见那道门,但当第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吸了一口气。

            “院长,”阿斯里尔勋爵说,“是的,我回来了。请把你的客人都请进来吧;我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要给你们看看。”

        第二章  北方的概念

          

            “阿斯里尔勋爵,”院长吃力地说着,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莱拉从自己藏身的地方注视着院长的眼睛。的确,他的眼睛朝刚才放托考依酒的桌子那儿微微瞥了一下。

            “院长,”阿斯里尔勋爵说,“我来得太晚了,不好打扰你的晚宴,于是我便自己进了休息室。你好,副院长,很高兴看到你气色这样好。请原谅我今天粗鲁的穿着,因为我刚刚到。是的,院长,托考依酒全都洒了,我想你闻得到它的味道。搬运工把它从桌子上撞了下去,但这事应该怪我。你好,神父。你最近的那篇文章我拜读了,很感兴趣。”

            他从神父身边走过去,莱拉便清楚地看到了院长的脸。那张脸上毫无表情,但他肩头上的精灵却在拨弄着羽毛,两只脚不安地换来换去。阿斯里尔勋爵已经成了休息室里的中心;尽管他在院长的一亩三分地上小心地对他礼貌有加,但是这里的威望到底在哪里却是一清二楚。

            院士们都向客人问好。进了休息室,有的围坐在桌子周围,有的坐在太师椅上。不久,空气中便充满了嗡嗡的说话声。莱拉看到,那个木头箱子、银幕和投影灯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兴趣。她非常熟悉这些院士:有图书馆长、副院长、调查员等等。她就是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的,他们给她教育,给她惩罚,给她安慰,也给她小礼物,还把她从花园的果树旁撵走;他们就是她的家。如果她知道什么是家的感觉,那他们可能就是一个家庭。不过,即使她知道什么是家,她也更可能觉得与学院的仆人们更像一家人。院士们有着比疼爱一个一半野性、一半文明的小丫头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不用说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凑巧被人遗弃给他们的了。

            院长点燃了银质小火锅下面的酒精灯,热了几块黄油,然后把六个罂粟蒴果切成两半,扔到火锅里。每次宴会后总是要上罂粟的:它让人头脑清醒,口齿伶俐,还能丰富谈话的内容。由院长亲自烧制罂粟蒴果,这是他们的传统。

            借着煎黄油的咝咝声和人们交谈的嗡嗡声的掩护,莱拉晃来晃去地想给自己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她极其小心地把一件又长又大的毛皮长袍从衣架上拿下来,铺在衣柜的底板上。

            “你该找件旧的、表面不均匀的,”潘特莱蒙小声说,“要是太舒服了,你会睡着的。”

            “我要是睡着了,你就该把我叫醒,”她回敬道。

            她坐在那儿,听他们交谈。他们谈的依然极其枯燥无味;几乎全是关于政治,而且都是关于伦敦的政治话题,只字不提令人兴奋的鞑靼人。令人惬意的煎罂粟和烟叶的味道透过柜门飘了进来,莱拉不止一次地发觉自己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