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千山看斜阳 > 20-26


                                            第二十章宁觉非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个人居然拖住了北蓟的八万铁骑。

        那澹台牧一声令下,原来打算进攻燕北七郡的八万人马便立刻回师,将燕屏关外的崇山峻岭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中间地形复杂,丘壑甚多,一时之间却也不容易找到他,但他也跑不出去。

        宁觉非在山野之间逍遥了两天,在第三天傍晚便听到了马蹄的踏踏声和士兵宿营的嘈杂声,悄悄自树木之间往外张望,便看见那些北蓟士兵的帐篷连得很密,岗哨之间也布置得十分合理,巡逻的士兵手中居然还牵着几条身形硕大的猎狗。

        宁觉非便退了回去。

        他需要仔细想想目前的情况。

        看这情形,澹台牧志在必得,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他也没什么事等着要办,索性往后退去,决定先与那些北蓟军队周旋一下,玩一玩。

        他左肩的箭伤未伤筋骨,正在逐渐好转,只要不使大力,不做剧烈运动,平时的行动倒也无妨。他便在群山之间缓缓地转游,拿出了当年以残酷的生存训练培养出来的本事,倒也生活得很好。

        想当年,他们常常被用飞机空投到丛林、雪山、沙漠、戈壁,每人只发给一个指北针、一个空水壶、一把军刀、一颗信号弹,要他们在里面坚持生活几十天,还要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几乎每次训练和考核,他都是成绩最好的。

        望着连绵不尽的山岭,偶尔想起过去,实是感慨万千。那时候,他少年得志,性子很是张扬,也不是没做过错事的。现在么,那是再也不会的了。

        晃了十来天,他有好几次与北蓟出来搜查的队伍擦肩而过,有一次差点狭路相逢,幸而北蓟兵总是骑马,又有恃无恐,动静特别大,事先让他听出声音,这才及时溜进旁边的密林躲着,直到他们走过。

        “烈火”似是越来越与他心灵相通,配合默契,就像是他的一个好友,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磨到最后,澹台牧似是终于失去了耐性,命令全军拉网式地缓缓缩小包围圈。

        宁觉非大致也料到了敌人的心理,便找了一个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地方住下。这里是半山腰上的一个小平台,后面背靠千丈峭壁,并有一个小山洞可以栖身,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其他三面都是陡峭的悬崖。他倒并不是想据险以守,无枪无炮无弓无箭,根本不考虑防守,住在这个地方,只是比较容易察觉敌人的到来并及时撤走罢了。

        这个时候,春天真的来了,冰雪消融,到处都是清泉流淌。山上山下,漫山遍野地都是盛开的不知名的野花,还有一些浅紫色的野桃花,以及可以入药的金莲花,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穿行其间,鹰飞雁行,鹿跑羚跳,偶尔有老虎、豹子的身影一闪而逝,宁觉非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动物世界》。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他便被北蓟的大军围住了。

        自山腰上望下去,见数十个与别的北蓟士兵装束不同的人正在到处察看,然后再聚到一起商量。看那些人的动作,他判断那是类似于侦察兵的人员,只怕是已经发现了他活动的痕迹,追踪而至。

        他耸了耸肩,并不惊慌,反觉有些佩服。这些天,他的活动已尽量小心,不过到底是在古代吧,又没有什么现代化的探测仪器,他也没有刻意地每次出去都会消除自己行动的痕迹。

        只见那些人商量了半天后,便有一人过去报告给那位北蓟皇帝澹台牧。此人身穿的黄金甲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目标十分明显。宁觉非伏在大石后面,边看边笑,此人只怕有些真本事,也不怕对手用斩首战术,专门瞄准了他放箭。如果是自己与他对垒,一定会派出几个神箭手,去干狙击手的活儿,专门杀他。

        想着,便见那澹台牧策马往山上走来,跟在他身边的有一位身着锦衣,不似将领的人,其他人都穿着革甲,显是他的卫士。

        宁觉非见他们一行只十二人,便明白澹台牧做出的姿态至少是谈判,而不是带着恶意的“生擒”,多半是要“招安”吧,于是也不准备用自己本来计划的撤退方案,干脆等在那里。

        走到离山腰平台还有三丈时,澹台牧勒住了马,朗声说道:“宁先生,澹台牧前来拜访,请恕打扰。”

        宁觉非笑着现身在山口处,对他一抱拳:“不敢当,陛下请进。”他非常配合澹台牧的言行,似乎是在自家门前招待来访朋友。

        澹台牧一见便笑了起来,潇洒地下了马,步行上来。

        其他人也立即下马,跟在后面。

        宁觉非这时看清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锦衣人。那人穿着的衣服样式不似南楚,是窄袖系腰长袍,料子却是南楚上好的云锦,锈工十分精致,彩色丝线中还镶嵌着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华丽的光芒,衬得他的容颜十分俊朗。这人身材高挑,却毫无北蓟人的粗豪,很是文质彬彬,这时看着宁觉非,脸上满是笑容。

        宁觉非在前带路,引着他们到了山洞前,却洒脱地摊了摊手:“我这儿……没准备有客人来,没坐的地儿……”

        澹台牧哈哈大笑,往后一挥手。

        那十二个卫士立刻从马上抱下来毡子铺在地上,又送上了酒肉水果之类,铺了一地。

        澹台牧对宁觉非笑道:“请。”

        宁觉非便拱了拱手:“那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挑了靠近山洞的地方坐下。

        澹台牧与那位锦衣文士也坐了下来,那十名卫士退后了几步,守在崖边。

        澹台牧指着那名文士,对宁觉非道:“我的身份姓名宁先生已经知晓,这位大概宁先生却没见过,他是我北蓟的国师云深。”

        宁觉非连忙对他拱手一礼:“云大人,幸会。”

        云深很客气地以手抚胸,很郑重地对他躬身行礼,然后才微笑着说:“陛下以飞鹰传书至蓟都,说碰见了先生这样一位英雄无敌的人物,云某颇为心仪,便日夜兼程赶来,终于未留遗憾。”

        宁觉非笑着摆了摆手:“云大人千万别这么客气,宁某乃山野之人,一介草民罢了,哪里当得起陛下和先生的如此赞誉?”

        云深温和地笑道:“宁先生当日在剑门关孤身追杀独孤及,冲进万军帐中,砍断西武王旗,又逐敌关外,纵火退敌,桩桩件件,无不显示出先生有勇有谋,实是无人能及,陛下闻之,大为鼓掌,我们也都是钦佩不已。”

        “先生过奖了。”宁觉非笑着,转移了话题。“北蓟有探子渗入燕北七郡,我也早已料到,不过,怎么北蓟大军攻到,却不见他们开城呢?”

        澹台牧已在三人面前的碗中倒入了美酒,此时举碗与二人相碰,一饮而尽,这才笑道:“那游虎甚为谨慎,我派去的人始终不能混入军中。虽也与一些将士有所结交,但只要战事一起,游虎便有铁律,平民一概不得接近关墙和城门三丈范围内,违者格杀勿论。所以,他们开不了城。”

        “哦。”宁觉非点了点头,喝完碗中的酒,见放在面前的肉都是大块大块的,也无筷子,便随手自腰间摸出匕首,将肉割成小块,以刀尖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以前在蒙古草原、西域、藏区,常常这么进食,早已习惯。

        澹台牧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连连点头,脸上全是欣喜。

        云深笑道:“燕北七郡若有宁先生相助,我北蓟便再也难越雷池一步。”

        宁觉非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与南楚没什么关系,两位不用在意宁某。”

        云深对他举起了酒碗:“来,我敬先生一杯。”

        宁觉非连忙双手捧碗,与他一碰:“云大人客气,该我敬您。”

        云深一笑,拈起前面碟中的松子,慢慢剥来吃了,这才轻描淡写地道:“宁先生,我听说当日在燕屏关外,游将军挽留之意甚为诚恳,但宁先生却态度强硬,执意离开,却不知为何?宁先生明明是南楚人,却为何似对南楚毫无留恋?”

        宁觉非淡淡一笑:“我不是南楚人。”

        云深和澹台牧闻言都是一怔,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他片刻,一时都没言语。

        宁觉非知道他们的意思,看自己的长相,那是地地道道的南楚人,而且是江南的水光山色才能养出的那种漂亮人。他平淡地说道:“我确实不是南楚人。身是,心不是。”

        澹台牧和云深便都恍然大悟。澹台牧笑道:“想必是南楚朝廷曾经大大地得罪过先生。”

        云深也轻笑:“南楚皇帝昏庸,这样的良材不用倒也罢了,却还让先生如此憎恶,倒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宁觉非不愿跟着他们乱骂南楚,到底那是自己的事,本与他们无关,闻言只是一笑。

        澹台牧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先生这次到北蓟来是为何事?”

        宁觉非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处逛逛。以前我没来过北蓟,想四处走走看看。嗯……如有不便,我立刻离开便是。”

        “是吗?”云深瞧着他的眼神很是深幽。“先生不肯再回南楚,若离开北蓟,会去哪里呢?”

        宁觉非哈哈大笑:“云大人不必出言试探,宁某一定如实相告。这两个地方若都不能呆,当然只好去西武了。”

        云深的脸微微一红,对他微一躬身:“是云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先生莫怪。”

        “国师言重了。”宁觉非客气地道。“国师职责所在,宁某来得鲁莽,又正值北蓟大军南攻之时,自然显得蹊跷。不过,宁某可算是方外之人,你们三国如何相攻,却与宁某无关。宁某此次到北蓟,也只是游山玩水而已。”

        澹台牧笑吟吟地问他:“若是我大军再攻南楚,宁先生会怎样?”

        “我两不相帮。”宁觉非认真地保证。

        云深与澹台牧对视一眼,似乎都很欢喜。

        宁觉非慢悠悠地喝了碗酒,抬眼看向他们,也不吱声。

        澹台牧想了想,忽然好奇地问:“宁先生,我大军围上来,你已见到,却为何不逃?”

        “没见到陛下的打算,当然不能乱逃。”宁觉非含笑道。

        “哦,如果我派人攻山,自己却不上来,先生会如何?”

        “我在山后早有布置,到时会沿绝壁攀下,然后去军中劫持陛下,以陛下为质,便可从容离去。”宁觉非看着他,轻松自如地笑言。

        澹台牧抚掌大笑,对云深说:“幸好我对先生以礼相待,不然危矣。”

        云深也笑:“先生大才,自非寻常可比。听说此次自白山上孤身将景王和铁虎将军救回,便是宁先生。”

        宁觉非知道他们在燕屏关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回,因此也不掩饰,点头道:“是。”

        云深对他深鞠一躬:“先生救人,却未伤我北蓟一人,云深感谢先生。”

        澹台牧也正容道:“是,我军中诸将每提起先生来去自如,却始终未伤我一兵一卒,都十分感佩。”

        宁觉非十分礼貌地回了一礼:“我是救人,又不是杀人。绝不滥杀无辜,这是宁某为人的原则,陛下和国师不必客气。”

        澹台牧大声叫好,便与宁觉非痛痛快快地喝了几碗。

        云深这才笑道:“宁先生既是想来北蓟逛逛,那便是我北蓟的贵客,云深身为国师,自当相陪。宁先生可愿随云深去往蓟都一游?”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没有半分霸气,委婉的口气让人心里感到十分熨贴。

        宁觉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满脸诚恳的澹台牧,一时没有吭声。

        云深看着他,温和地笑着说道:“宁先生,陛下与云深诚意相邀,绝无恶意,更绝不会勉强先生做不愿做之事,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澹台牧立刻接道:“正是。”

        宁觉非见他俩忽发重誓,倒有些措手不及,立刻拱手道:“陛下和国师言重了,宁某决无相疑之意,只是思虑国师公务繁忙,宁某不便打扰。既如此,我便随国师去瞧瞧蓟都盛景。”

        澹台牧一听,不由得大喜,豪爽地一举酒碗:“好,宁先生愿入北蓟,澹台扫榻相迎。”

        第二十一章骑在马上,宁觉非与云深在大路上悠闲地往前走着,身后是护卫他们的千名骑兵。

        当时,宁觉非随同他们下崖,便受到了北蓟将领的热烈欢迎。那些粗豪的汉子已经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自万军包围中救出淳于翰和游虎的举动心生钦佩之意,后来又见识了他的骑术与胆量,此时虽看他生得标致,显得瘦削文弱,却无半分轻视。

        大家在军中欢闹了两日,澹台牧命大军重新出发,再攻燕北七郡。云深便邀宁觉非与他一同先回蓟都。

        宁觉非也不愿在这里左右为难,自是欣然同意。

        蓟都与燕北七郡有千里之遥,他们每日里往往只走上百余里。云深常会带他离开大路,到处去看风景,有些难得一见的美景令宁觉非大开眼界,啧啧称奇。每到这个时候,这位一脸好奇的人看在云深眼里,也就是个漂亮单纯的孩子。他总是微笑着看着这个有着一身绝技的奇特的人忽然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孩。

        走到第三天,他们出了这条山脉。展现在宁觉非眼前的,是繁花似锦的万里草原。有蝴蝶和小鸟不断从他眼前飞过,带着芬芳的风迎面扑来,令他心旷神怡。就连“烈火”,也是兴奋得直喷响鼻。

        云深看着宁觉非清亮的眼中飞溅出的陶醉,在一旁温言问道:“想不想跑跑马?”

        宁觉非点了点头。

        “那就来吧。”说着,他一挥鞭子,抽在了自己的白马身上。

        他骑着的“白雪”也是一匹良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与浑身火红的“烈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被他鞭策着,四蹄翻飞,便冲了出去。

        宁觉非轻轻一带缰绳,“烈火”紧随其后,也飞奔起来。

        那千名骑兵都带着笑,一边大声吆喝着助兴,一边跟在后面策马狂奔。

        草原上不时闪过一顶帐篷,有牧民在其间挤奶或煮茶,这时无不对他们含笑挥手。

        宁觉非看着这静谧安详的一切,本无争胜之心,但“烈火”却好胜心大起,如箭离弦般越跑越快。

        前面的“白雪”也不示弱,马尾在风中扬起,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终于,“烈火”超过了“白雪”,最先奔上了前面的一座小丘。

        云深奔上山后,与宁觉非并肩而立,看着四周的大好河山,不由得感慨万千。

        宁觉非笑道:“我一直以为,北方的马背民族总是在秋高马肥时南攻,春暖花开时北撤,现在看来竟是不对。”

        云深却笑着说:“不,你的想法是对的。秋天马长得最好,最适宜长途奔袭,待攻到南部有大河相阻之地时,已是冬季,正可趁冰封时渡河。到得春天,冰化了,我北方男儿不习水性,马也瘦了,因此便得撤回。不过,今年初春的这一次进攻是我们特意计划的。一是西武被你的一把火烧得国力大伤,对我国的威胁大大减轻,所以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南侵,二是……”他忽然住了口,转头看向一边,脸上忽然露出悲伤之色。

        宁觉非没注意他的神情,只以为那是有关军事机密,不便与自己详谈,于是便笑道:“我明白了。”

        云深这时已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看向他,淡淡地道:“前年冬,陛下御驾亲征,攻这燕北七郡,皇后与之随行。我朝皇后与南楚不同,骑射俱精,自做王妃时便一直与陛下驰骋沙场,并肩作战。不过,那一次,皇后却……在燕屏关外中箭……身亡了。”

        宁觉非听了,却没怎么吃惊。当年南楚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从而迫使北蓟大军退兵,消息传开后,南楚举国欢腾,他也是知道的。当时便只是有些惊异一国皇后居然会亲自上阵作战,有些钦佩罢了。此时,他看着云深,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深勉强笑了一下:“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我姐弟自幼丧母,父亲为当朝名将,十年前也战死沙场。先皇敬我云家世代忠良,又怜我姐弟孤苦无依,便将我姐姐配给了其长子做正妃,后来便是太子妃。我姐姐对我很好,直是长姐当母,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宁觉非更是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云深长长地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平静:“皇后阵亡后,陛下便立刻撤军,并为皇后守制一年,期满后本就要前来报此大仇,再加上西武出现对我国极为有利的变化,所以,这个时机更加不可放过。”

        宁觉非连连点头:“嗯,这下我就全明白了。你……也别太难过……”

        云深笑了笑:“是,我……姐姐虽然英年早逝,但她与陛下一直恩爱不逾,伉俪情深,过得很快乐。她去世后,陛下便将她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她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我……每思及此,只有替姐姐高兴,并不难过。”

        “那就好。”宁觉非看着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丝爱惜之意。

        云深忽然问道:“觉非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们是否仍在南楚?”

        宁觉非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只剩下我一个……”

        说着,他看向远方的天际,想起白发苍苍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讯时不知会怎样的伤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是有再多的功勋奖励,也无法安慰他们的吧?还有那与他恩爱如恒却聚少离多的娇妻,以及刚满两岁的幼子……

        云深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思念与忧伤,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要伤心,北蓟也可以是你的家。”

        宁觉非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是啊。”

        二人这才缓缓前行,到得黄昏,来到了一个小镇。

        云深的亲兵已先在此打点好,他们一到便住进了当地领主的大院。

        云深对宁觉非说:“以前一直在野外宿营,今儿就好好洗个澡,睡个好觉。”

        宁觉非笑道:“好。”

        屋内有一个高大的木桶,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水。宁觉非已有一个月没洗过热水,此时三两下解下衣服,便跳进了水中。

        刚把头发洗了,云深便抱着几件叠好的衣服走了进来。

        宁觉非十分警觉地看过去,随后才放松下来。

        云深笑容可掬地将衣服放到离浴桶不远伸手可及的椅子上,随后看着他道:“我看我们的身形差不多,你比我只瘦一些,暂时先穿我的衣服吧。”

        宁觉非立刻道谢。

        云深就站在他的左侧,此时已看到了他的左肩,不由得上前去仔细察看:“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宁觉非任他查看,并不躲闪。

        “还没好利落,仍要当心。”云深看了一会儿,才算放下心来。“等你洗好了,我替你再上点药,包扎一下。”

        “好。”

        这时,云深也看清楚了,这少年的身上竟然全是累累的伤痕。他认得鞭伤和烧灼的伤,而有些诡异古怪的伤却一时想不起是用什么刑具留下来的。

        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道:“你这些伤……是在南楚留下的?”

        宁觉非一愣。他一直都习惯了身上的伤痕,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根本心里都没这概念了。这些痕迹虽然正在渐渐淡去,但依然斑驳重叠,外人看上去,仍是令人触目惊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道:“是啊,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云深一听,便知他不欲旧事重提,自也不再问,便道:“是啊,过去了就好。”

        说着,他便退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坐到桌前。桌上放着马灯,还有两根大烛,十分明亮。桌边放着笔墨纸砚,显是领主知道他的爱好,特别放置的。他便拿过一旁的水云笺放到面前,开始磨起墨来。

        宁觉非穿衣服走过来时,他正在笺上写字。见他走到近前,便拿起那笺给他看,笑道:“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

        宁觉非看了看笺上用恭楷写出的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虽是繁体,但字型并未与简体有太大区别,他倒是认得,便点了点头。

        “觉今是而昨非,好名字。”

        宁觉非看着那笺上的字,轻声道:“是,是我母亲起的。”

        记得当年刚开始认字时,母亲将他抱在怀中,用铅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并轻言细语地告诉他,那名字的含义……

        云深看他脸上的神情,知他想起了亲人,连忙说道:“我的名字也是母亲起的。我外公是南楚大儒,家母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姐姐教了我一些,我却甚是愚钝,只学了点皮毛。”

        宁觉非神思不属,随口问道:“你母亲是南楚人?怎么会到北蓟的?”

        “哦,南楚公主和亲时,陪嫁来的。我父亲率军去燕屏关迎接公主时,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便娶了她。”他边说边拿过一张水云笺来,以簪花小楷写了四行字,然后拿给宁觉非看。

        宁觉非接过,见上面的字体又不一样,却是一首小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抬起头来看向云深,由衷地说道:“好名字。”

        云深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眉眼之间全是亲切温柔的笑意。

        烛光下,宁觉非渐渐觉得眼前景物一片朦胧,只余那一双柔情的眼睛,那眉眼之间荡漾的温柔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他前世的妻。

        迷朦之间,他伸手过去,轻轻地抚过那样的眉梢。

        待他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云深略有些惊愕的表情。

        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方低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别生气……我……”到最后,已是喃喃不能成语。

        云深一直见他从容不迫,显得成熟理智,此时难得见到他方寸大乱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看着那低下的头上濡湿的乌发,轻声问道:“是想起了你的家人?”

        宁觉非不敢抬头,脸如火烧,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云深叹道:“不要想得太多了,我来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宁觉非心里很感忸怩不安,便要推辞:“还是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云深却是不由分说:“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当然是不行也要行的,现在有我在,自然应该帮忙。”

        宁觉非心中窘极,却只得任他将自己拉到桌前坐下。

        云深动作十分轻柔地挑开他的衣带,将左边的衣襟拉开,直到露出左肩,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给他敷上,这才用干净的白布替他包扎好。

        云深的手指微凉,轻轻地抚过他的肌肤,两人心中都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却都强自忍耐着,不敢多想。

        等弄完了,云深边替他掩上衣襟边闲闲地问道:“这伤是我北蓟的箭射的吧?”

        “是。”宁觉非声音很低。“当时救景王他们回燕屏关,途中遇到了北蓟军队,虽是跑得快,还是中了一箭。”

        “哦。”云深拿出干布,替他将长发上的水滴拧了几遍,又反复擦了好一会儿,看看不再滴水,这才说道:“早点睡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宁觉非再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云深轻轻笑了笑,走出门去,顺手替他将门关上。

        宁觉非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熄了灯,躺上床,心里的尴尬才渐渐地消散。

        这一夜,他裹着被子,躺在黑暗里,听着塞外苍劲的风声,竟是整晚未能入眠。

        第二十二章凌晨时,宁觉非总算是睡了一会儿。

        醒来,是因为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唱歌。粗豪的汉子轻轻地吟唱,象是草原的牧歌,他听不懂,但那悠长的旋律在清晨的空气中缓缓地荡漾,别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宁觉非睁开眼,看着明亮的天光自窗户中射进来,片刻之后便翻身而起。

        昨晚穿来做睡衣的长衫还好一点,今天从床边拿起云深的衣服,他琢磨了半天,才算是勉强明白该怎么穿。中衣、里衣都是丝制的,穿在身上很舒服,外套则是窄袖短皮衣,与长裤同是小羊皮所制,轻而暖。

        这是马背民族典型的骑马装,他笑着将衣服穿好,系上腰带,这才拉开门。

        院里院外已有不少人,他们边哼着歌边在给马做整理,显是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

        看见他,他们都笑着与他打招呼,道早安。

        很快,云深便从他的隔壁出来了。他也将织锦长衫换下,穿上了与宁觉非身上那套差不多的骑马装,脚上是双皮靴,很是英风飒爽。他手上还提着一双靴子,拿过来递给了宁觉非,笑道:“我昨天忘了把这个给你了,去换上吧,越往北越冷了。”

        他的态度十分自然,象是已完全忘了昨夜宁觉非的唐突,宁觉非便也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

        很快,他们吃了早餐便上路了。

        高原气候多变,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大雨滂沱。云深似是身体不大好,过了两天就病倒了。但他并没下令停下,只叫亲兵去弄了辆马车来,便继续与宁觉非仍往蓟都而行。

        宁觉非看他脸色苍白,总是有些担心,建议不如先休息几天再走。云深反而安慰他,说自己便是医生,只是受了小小的风寒,并无大碍。

        他们不再四处去看风景,马车行起来颇快,再过两日,便到达了蓟都。

        这是一个巨大的城郭,整个规划都显得粗犷,没有临淄那样的水光山色、花红柳绿,在辽阔的天空下,建筑的外表全是艳丽的褚红色,远远看去,十分壮观,让人一见便感叹不已。

        当蓟都城跳入他们的眼帘时,那一千个护卫他们的骑兵便纷纷大声欢呼,显得很是兴奋。

        再走一会儿,似乎城中已看见了他们。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但宁觉非的直觉却能够感到城中有些骚动。不久,有一队骑着马的队伍便飞奔出城,向他们迎了过来。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宁觉非笑着叫道:“云深,那是来迎接你的吗?”

        云深掀开车帘,坐了出来,远远地瞧着那队人马,也笑了起来:“是啊,是来迎接我们的。”

        那队人越奔越近,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貂裘,襟上镶着金色的图腾,满身都挂着风格粗犷而做工精致的纯金和纯银打造的饰物,就连马鞍都是镶着银边,皮子上绣着精美的图案。

        宁觉非过去曾在内蒙看见过这种马鞍,有行家说这一定是旧时的格格用的。看那女子身后跟随的人和她骑的马,宁觉非估计她只怕也是位格格。

        那女孩子骑马飞驰过来,待奔到马车前时,十分潇洒地划了个弧线,然后停在云深面前,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云深,云深。”她叫道。“你回来啦。”

        云深微笑着对她点头:“是,我回来了。”

        那女孩子眼珠一转,便看到了宁觉非。她策马过来,仔细打量着他,笑道:“你就是我皇兄说的那个英雄吗?”

        宁觉非客气地笑道:“我算不上英雄。”

        云深在一旁爽朗地笑着:“觉非,她是陛下的五妹昭云公主。昭云,他便是宁觉非。”

        澹台昭云一听,差点尖叫起来,显得兴奋至极:“真的?你就是追得独孤及丢盔卸甲的那个南楚人?”

        宁觉非笑着摇头:“那都是传说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真是越传越离谱,再传下去,我只怕就是铜头铁臂了。”

        澹台昭云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云深,云深,他不像那些南楚人呢,我喜欢他。”她象个孩子一般地叫着。

        宁觉非听得出来,她的言语之间与云深甚是亲昵,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云深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笑道:“好了,昭云,有话回去再说,觉非只怕也累了。”

        “好。”澹台昭云也不罗嗦,回手一鞭,便当先往城里奔去。

        他们跟在后面,一起回了城。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他们便直接回到了国师府。

        府邸很大,云深告诉他,这原来是他父亲的将军府,后来父亲故去,姐姐出嫁,这里便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了。

        宁觉非看着他微笑地说出这些,心里不由得想,一个小孩子居住在这样大的地方,即使是婢仆成群,只怕心里也是寂寞的吧?

        等一切安顿下来,已是黄昏了。云深这几天一直生病,本就疲倦,便对他说道:“觉非,你自己随意,我先歇息了。”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你记得吃药。”

        待云深回了房,宁觉非一回身便看到了那位兴致盎然地瞧着自己的公主,顿时大为头痛,赶紧说:“公主,我累了,想先去休息,您请留步。”

        澹台昭云却煞有兴趣地瞧着他:“南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他们个个连走路都一摇三晃的,连马都少得很。嗯,你那马是西武的骏马呢,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宁觉非听她那样描述南楚人,不由得失笑,边走边摇头:“公主,南楚也有英雄好汉的,只是大部分百姓不擅骑马而已。他们与你们不同,都是种田的,不必骑马。”

        澹台昭云一步三跳地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说是骑马好还是种田好?”

        “那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谈不上谁好谁不好。”宁觉非淡淡地说。“只要适合自己,就是好的。”

        澹台昭云似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觉得很是新鲜,半天没接上话。

        宁觉非一脚踏进自己的房门,然后回头客气地道:“公主请回吧。”

        澹台昭云倒也不蛮横,闻言笑着点头:“好,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便转身离开了。

        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

        住在国师府,他感到很是舒心。府中有很大一片景致象是南方,池塘、小桥、花园和树林,是云深的父亲当年为他母亲营造的。云深的很大一部分生活习惯也都像南楚。虽然宁觉非一向无所谓,但精细的菜肴确实要比粗糙的大块牛羊肉可口得多。

        云深养病的那几日,常与宁觉非谈笑,很是快乐。澹台昭云几乎每日必来,常常还有别的格格和王子前来。这些人虽是皇亲国戚,但大多性情开朗豪爽,并无阶级观念,更有对宁觉非甚为仰慕者。大家谈笑晏晏,便是过了一天。

        云深的病稍好了一些,便每天一早就进了宫。澹台牧不在的时候,他是监国,要教导太子,处理政务,很是繁忙。自他进宫,一直缠着宁觉非问东问西的澹台昭云反而不大出现在府中了。

        宁觉非便常常一个人在城中闲逛,偶尔向府里的侍从学习蓟都方言,甚而跑到厨下学做菜,很快便与府中的人打成了一片,只觉其乐融融。

        每天早上,他都会骑着马出城,在草原上奔驰一段,然后下马,跑上五十里地,风雨无阻。

        朝阳中,那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奔跑的英姿渐渐成为了蓟都的风景。

        一个月以后,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澹台牧出现在他的面前。

        “陛下?”他有些吃惊。

        澹台牧微笑着下了马,走到他面前:“我听他们说你天天一早都出来跑步,所以来看看。”

        宁觉非从马上拿过汗巾,擦着满头的汗。“是啊,这是我的习惯,不跑不舒服。”他笑道。

        “好习惯。”澹台牧顺手从鞍上拿过他的外套递给他。“要是南楚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习惯,只怕我北蓟就不敢轻易言战了。”

        宁觉非不喜与别人谈论自己,闻言只是笑了笑,接过外套穿上,澹台牧与他并肩在草原上漫步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从燕北七郡撤军了。”

        “是吗?”宁觉非认为这是人家的军事行动,便不去多问。

        澹台牧却继续往下说:“那南楚的武王淳于乾很有头脑。他送给独孤及十万两银子、二十万石粮食,换他出兵东侵,犯我西部边境。因此我不得不从燕北七郡撤军,让那八万人马赶去支援西疆。”

        宁觉非听了,笑着说:“果然好计谋。不过,独孤及有那力量与陛下斗吗?”

        “西武军骁勇,不比我北蓟军队差。再说,当日剑门关外纵火,烧掉了他们大片草原,他们也想占我西疆肥美草场。况且,他们对南楚也有所图,自然不愿意让我北蓟拿下。所以这次东进,那独孤及倒是倾尽全力,不可小视。”

        宁觉非边听边点头。

        “我回来看看你。”澹台牧微笑着对他说道。“怎么样?在蓟都还过得惯吗?”

        “很好。”宁觉非感激地笑着。“谢陛下。”

        “谢云深好了,是他在照顾你,又不是我。”澹台牧微笑道。

        “是啊,云深那么忙,还没忘了关心我的衣食住行,倒让我觉得很打扰他。”

        “何必说这样客气话?好客是我们北蓟人的传统。像你这样的贵客,能到我们蓟都来,那是人人都欢迎的。”

        两人漫步在齐膝深的草地上,显得很是平和悠闲。澹台牧今天未穿铠甲,只着平常的衣着,脸上半点焦虑也没有,一点也看不出西疆战事的痕迹。
        走到城边时,云深迎了上来。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叫了声“觉非”。

        宁觉非笑着点头:“云深,你也出来了,不处理公务吗?”

        “就耽误一会儿也不妨。”云深笑道。“陛下,刚接到两件急报。第一件,西武大王独孤及登基称帝了。第二件,南楚太子和静王谋反,已被武王拿下。”

        澹台牧听了,脸色有些凝重,转头看着绿草如茵的原野,半晌方吐了口气:“这淳于乾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手段真是高。他先买动了独孤及来与我为难,然后下手除了太子一党,政局虽然必会动荡,可西武与我北蓟互攻,一时也不会对南楚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嘿嘿,了不起。好好好,这倒是有意思得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云深也温和地笑:“这次他的动作可是又快又准又狠,不过游家对他的支持确实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保证。据密报说,武王率御前骁骑卫队冲进太子府,起出了大量兵器,坐实了太子谋反的罪名,随即在一天之内将太子党全部擒获下狱,连一个漏网之鱼也没有。随即他早先已笼络好的人才便迅速按替了那些人的位置。此时,满朝文武,皆是武王一党了,呵呵,都是主战派,血气方刚呢。”

        澹台牧笑着点头:“好好好,颇有些意思了。光是打赖皮狗,我也觉得无趣呢。”

        云深有意无意地看了宁觉非一眼,笑道:“武王还将过去的几桩案子翻了出来,说是平冤昭雪,其中就有当年的扫北将军荆太沧通敌叛国一案。荆太沧的遗孤荆无双已被召回临淄,并因协助游虎镇守燕北七郡有功,已被封为护国将军,又赐还将军府,荣宠殊甚。那游虎也被加封为定国将军,其夫人得封一品诰命。”

        澹台牧用手指缓缓地从唇上擦过,思索半晌,笑道:“觉非,我看武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云深也看着他,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宁觉非却漫不经心地一笑:“当日离开燕屏关的时候,我便料到了。”

        澹台牧一怔,随即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边拍边笑:“好好好,果然料事如神。”

        “看来武王这一次只怕会失算啊。”云深瞧着宁觉非,脸上也满是温柔的笑意。“那武王这一次不遗余力,只怕不光是想重振南楚,而且还志在天下。”

        “嗯。”澹台牧伸回了搁在宁觉非肩上的手,略微思索了一下。“武王这次将太子党一网打尽,剩下的醇王和景王是支持他的,那么宫里的皇后和德妃只怕也会站在他这一边。看来,武王现在已是独揽朝政了。”

        “是啊,看他的动作,只怕淳于宏已被架空了。”云深感慨道。

        澹台牧爽朗地一笑:“觉非,说实话,汉人朝廷真是麻烦,勾心斗角的那些玩意儿,把人搅得脑袋瓜都疼,好好的江山,便被他们搞了个乱七八糟。”

        宁觉非缓缓地点了点头。政客嘛,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澹台牧转身向城里走去,云深和宁觉非跟在一侧。澹台牧忽然转头问云深:“你说那独孤及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称帝?”

        云深想了良久,摇了摇头:“很难猜测。我有过几个推想,但都说不通。”

        澹台牧长长地吐了口气,笑了起来:“既如此,那就不去想了,总会知道的。哎,觉非,再过几天便是我们的赛马节了,很热闹的,你也要准备一下,到时候去参加比赛,勇夺金章。”

        宁觉非却笑着摇了摇头:“北蓟勇士颇多,哪里轮得到我?”

        最近几天,蓟都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兴奋喜悦的气氛,他已知道赛马节将至。这是北蓟人一年里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参加,有的为本族人摇旗呐喊,有的则摩拳擦掌地准备夺金章。

        他还看见府里的几个小姑娘一直在赶着绣荷包,边做边互相比着,嘴里哼着歌,脸上笑盈盈。好像赛马节上还有类似“姑娘追”之类的节目,她们看来是准备选心上人的吧?

        感染着这些欢乐的气氛,他数日来的心情也十分轻松。

        澹台牧听他谦虚,不由得笑道:“你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英雄,我们这里的勇士们都想跟你赛一赛呢。”

        云深在一旁道:“是啊,觉非就不要推辞了。到时你代表我云氏家族出战,定要夺回金章。”

        澹台牧立刻叫道:“不行,觉非是要代表我澹台氏的,哼。”

        云深脸一沉:“哎,你是欺负我云氏势单力薄是吧?你澹台一族勇士上百,我们云氏人丁凋零,你还有脸跟我争?”

        “好好好,”澹台牧马上举手做投降状。“我不和你争。唉,觉非,要不你也两不相帮好不好?”

        云深做转怒为喜状,对宁觉非笑道:“到时候咱们云家可就看你的了。”

        宁觉非愣了一会儿,问云深:“这赛马节,是要赛什么才能夺金章?”

        云深便与他细细讲述,赛马节中,当然赛马是大戏,此外还有摔跤、射箭、攀登、比武等诸般项目。光赛马就分三天,第一天是短途冲刺,第二天是障碍赛,第三天是长途越野,要跑六十里路。三项总成绩加起来为第一者,便是今年的金章勇士。

        宁觉非听了,觉得困难不大,便笑道:“我可以去参加,不过若是替你们云家丢了脸,你可不要怪我。”

        “哈哈哈,我对你有信心。”云深朗声笑道。“你会赢的。”

        宁觉非正要谦逊两句,澹台昭云策马奔来,叫道:“皇兄,云深,觉非,你们怎么出来玩也不叫我?”

        澹台牧笑道:“觉非天天早上出来跑步,你们不是说那般风景很好看吗?我就来瞧瞧了,你也可以瞧的呀,哪里还需要我叫?”

        “哈,我是听说皇兄回来了,想先去宫中瞧了,再来看觉非的,谁知皇兄反先溜了出来。我知道了,你定是想偷懒,把政务扔给云深,自己躲出来玩。”澹台昭云哈哈笑道,显得十分孩子气。

        那三人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澹台牧看了一眼宁觉非,笑道:“昭云,觉非不肯加入我澹台一族,要代表云氏出战呢。”

        “真的?太好了。”昭云欢呼不已。“觉非,你好好教训教训我那两个哥哥才好。他们老是欺负我。”

        澹台牧叹道:“你不欺负他们俩就好了,他们还敢欺负你?”

        云深也嘻嘻笑着,似乎赞同澹台牧的说法。

        澹台昭云看了看他,忽然脸上一红:“我不理你们了,你们兄弟相护,算什么好汉??”说着,拨马便跑。

        云深看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忽然叹道:“昭云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澹台牧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半天,忽然问道:“昭云是喜欢觉非了吧?”

        宁觉非一听,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不对不对,昭云喜欢的是云深,谁看不出来呀?”

        云深奇怪的看向他:“觉非,你没弄错吧?我与昭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般,她怎么会爱上她的哥哥?”

        “不可能。”宁觉非说得斩钉截铁。“我看是你弄错了。昭云与你既是青梅竹马,想是之前没想明白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知道。我可是旁观者清,她明明喜欢的是你。”

        云深连连咳了起来,半晌才道:“觉非,你一定是搞错了。这……这是绝不可能的。”

        宁觉非瞧着他那有些发急的模样,不由得恍然大悟:“哦,是不是你对昭云没那种感情?”

        云深又咳了起来,眼光却扫向了澹台牧。

        宁觉非这才反应过来,怕澹台牧觉得没面子,下不了台,赶紧想词,打算解释。

        澹台牧却是心平气和地问道:“觉非多大了?”

        宁觉非一愣,半晌方道:“十九。”

        “嗯,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在蓟都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没有。”宁觉非答得十分坚决,不让人有任何额外的联想。

        澹台牧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豪爽的笑容:“那就在赛马节上看看吧。到时候,草原上各部族的许多重要人物都会来,姑娘家也多,有的还要参加比赛呢。觉非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告诉我,我替你主婚。”

        宁觉非淡淡一笑:“多谢陛下美意,觉非此生并不打算娶妻。”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远不娶。他不想伤害别人家姑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他避到哪里,最终人家还是会知道他在南楚经历过的那些事。他自己可以不介意,就当是被一群疯狗咬了,但那女子却势必会觉得情何以堪?要么寻死觅活,要么算是忍辱负重,郁郁不乐?那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此,他早已下定决心,终生不娶。

        澹台牧似乎略感惊讶,但并未苦苦追问,反而岔开了话题:“好吧,反正你岁数也不大,此事暂且不谈就是。”

        云深拉了拉宁觉非的手:“哎,你可别忘了,到时候代表我们云氏出战,最近可要加紧练习。”

        宁觉非便笑着点头:“好。”

        随后几天,他果然说到做到,整日在外练习,往往直到日影西垂才回来。云深似是比较繁忙,也总要在宫中呆到晚上才会回府。两人见面的时候竟是非常少。而澹台昭云更是自国师府绝迹。

        还有两日便是赛马节了,蓟都城外早已成了帐篷的海洋,到处彩旗飞舞,旗上是不同家族或者部落的图腾。远处,从四面八方仍然不断涌来一队一队的马队,无不鲜衣怒马,盛装而来。

        一到夜里,便是处处篝火,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在草原上回荡着。

        蓟都城里也是欢天喜地,有很多人的族人在城外扎营,他们便在城里城外穿梭来去,脸上全是喜气洋洋。

        宁觉非虽也感染了他们的欢乐,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会独自在原野上奔驰。

        这些人长年在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并不如蓟都人一般大部分都会说南楚话。他们的方言宁觉非听不大懂,心里总是有些孤独郁闷的感觉。

        其实,在前世,由于执行任务的需要,宁觉非懂十一种语言,其中还包括冷门的乌尔都语、普什图语,主要是因为当时在中亚地区与恐怖分子作战的时候多,这才学了些基本生活用语和专业术语。然而,北蓟的几种方言跟他会的那些语言不大相同,都不太听得懂,使他感到颇有些抑郁。

        不过,他的心境却仍然很平静,就像当年在蒙古、西藏,听不懂当地的语言,但他仍然可以和当地百姓把酒言欢,心里也并无不快。

        这一日,他仍同往日般纵马在草原上狂奔。

        “烈火”也是越跑越开心。zybg几只鸟儿飞在他的头上,一直叽叽喳喳地叫着,跟随着他。

        宁觉非不由得微笑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的传过来一声清亮的马嘶,显得那马神骏非凡。

        “烈火”一听,忽然长嘶一声,仿佛疯了一般,兴奋莫名地朝那边飞驰。

        宁觉非试着想勒住它,却没起多大作用。他不愿使太大劲,以免伤了“烈火”,便由着他的性子奔驰。

        过了不久,前面又传来同样的马嘶,“烈火”更是激烈,连连长嘶,如风驰电掣般奔去。

        很快,宁觉非便看到了远处有一匹红马,那颜色与“烈火”极其相似。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黑衣,侧头望着远方,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

        “烈火”高兴地直对着那匹红马奔过去,片刻之间便跑到近前,随后猛地刹住。

        两匹红马伸头触到一起,挨挨擦擦,显得欢喜不尽。

        宁觉非瞧着那马,脱口而出:“咦?这马……他们是兄弟吗?”

        马上的人这时才回过头来,笑道:“不,他们是父子。”

        宁觉非一看,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人浓眉大眼,魁伟豪迈,正是刚刚宣布登基称帝的西武皇帝,独孤及。

        24看着宁觉非惊异的表情,独孤及呵呵笑道:“你说呢?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答:“一般来说,深入敌方心脏地带,主要会做三件事,刺探对方的重要机密,刺杀敌方的首脑,或者收买敌人的关键人物。”

        “说得好。”独孤及哈哈大笑,随即跳下马来。“觉非,一听你这说法便知你定是行家。来,我们走走,让赤龙跟他儿子好好聚聚。”

        宁觉非便也翻身下马,扔了缰绳,让那两匹同样神骏的红马着实亲热一番。

        二人并肩往蓟都的反方向走去。

        独孤及笑道:“看来澹台牧还是有事情没跟你说啊。”

        宁觉非冷静地问:“你指什么?”

        独孤及看了看他,笑得十分开朗:“在草原上,也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其中一条,凡赛马节期间,所有战事一律停止,以便所有的勇士都能前来参赛,以保证比赛的公平。北蓟的赛马节是春末夏初,我西武的赛马节则是夏末秋初。在赛马节到来时,我们都是会停战一个月。”

        宁觉非颇觉新鲜,不由得笑了起来:“果真如此?”

        “是啊。虽然我们两国在开战,不过,赛马节开始之前十天我便停战了,以便北蓟军中的勇士赶回,好为他们的部族争金章。”独孤及轻笑。

        宁觉非想了想,颇觉好奇:“那如果有人背信弃义,趁军中勇士们离开了便搞突然袭击呢?”

        “那是为人不耻的懦夫行为,将受万人唾弃,再也无法在草原立足。”独孤及豪爽地笑道。“我们不干那种事的,除非是南楚的那些无耻之徒。不过,我谅他们也没那种胆量。”

        宁觉非笑了一会儿,用手中的马鞭轻轻敲了敲皮靴,看了他一眼:“那你来是干什么?”

        “我来参加赛马节呀。”独孤及戏谑地笑道。

        “真的?”宁觉非双眉一挑,似是不信。

        “当然是真的。”独孤及很耐心地跟他解释。“其实北蓟和西武虽然时常争斗,但很多部落都同种同源。我的祖母便是从北蓟嫁过来的,她出身于北蓟著名的三大望族之一鲜于氏。所以,我是有资格以外戚的身份代表鲜于氏出赛的。”

        宁觉非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敢在蓟都露面?”

        “有什么不敢?八年前澹台牧就那么干过。”独孤及嘻嘻笑道,颇像个孩子。

        宁觉非大感兴趣:“真的?哎,说说。”

        “澹台牧的姑祖母是我们西武乌孤一族的美人儿,后来嫁给了澹台的勇士,便是澹台牧的姑祖父。八年前,澹台牧还只是个小王爷,便悄悄跑来西武的王庭明都,代表乌孤部参加我们的赛马节。嘿嘿,他也算是能干的了,竟然一路夺旗闯关,大为引人注目。”

        “结果呢?”宁觉非似是听故事的孩子,连声追问。

        独孤及大笑:“结果吗?很不错啊,他为乌孤一族夺得了银章。他那时候还很年轻,自然是名声大震,成为乌孤族了不起的少年勇士。”

        宁觉非见他笑得那么得意,不由得说:“你可别告诉我,那一年的金章勇士是你。”

        独孤及一听,不由得伸手抓住了他的肩,亲热地摇了摇:“果然是英雄识英雄,正便是我。独孤及被人称为少年英雄,便自那一年开始。澹台么?终究是未胜过我独孤,而且我与他年龄相仿,也没占他便宜,哈哈哈哈。”

        宁觉非看着他爽朗的笑容,也觉得好笑。“那你这次也来参赛么?”宁觉非逗他。“想学澹台?”

        独孤及却连连摇头:“我知那澹台牧是求之不得。若我去报名,他便一定会出赛,与我一争高下。嘿嘿,我偏不让他如愿,就是要他遗憾一辈子。”

        宁觉非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那你又带那么惹眼的马过来。”

        “哈哈,那却是为你带的。”

        “为我?”宁觉非很是不解。

        “是啊。我在南楚和北蓟的人都传回消息,说宁觉非骑的是一匹神骏的红马,并在鹰愁涧一飞而过,让澹台牧无可奈何。我一听,便觉得非常像我们御厩里的‘天马’赤龙。我们对赤龙配种是很谨慎的,但四年多前,有一南楚奸商闻讯而来,用重金收买了我们的马夫,偷偷将赤龙牵出去配了种。那怀了孕的母马便被商人带回了关中。这事后来被我们查出,便杀了那马夫,却再也查不出那母马被带往了何处。这次听说你骑的那马色作火红,不但神骏非凡,而且性子极高傲刚烈,我便知定是赤龙的后代,所以……”

        宁觉非接下去说道:“所以,你带了赤龙来,好趁我出城骑马的时候让它呼唤‘烈火’,引我前来。”

        “正是。”独孤及惫懒地笑道。“我就知你是聪明人。”

        “你找我来干什么?”宁觉非淡淡地笑问。

        “看看你而已。”独孤及状极洒脱。“当日在剑门关外我便说过,愿与你结为兄弟。现在,在我心里,也确实是把你当成我兄弟的。你不愿去我西武,却跑来北蓟,很伤我的心啊。”说着,他大大地叹了口气。

        宁觉非只觉匪夷所思:“我来北蓟,只是游玩而已。你想要我去西武,是要我为你卖命吧?我没理由帮你杀人。”

        独孤及却点头道:“我现在已知兄弟的性情,自然不会存此念头。不过,若北蓟要你为他们出谋划策呢?”

        宁觉非想了想,心里却只觉一片空明,竟连一丝牵连也没有,便道:“我也不会做。我想不出自己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独孤及朗声大笑:“好好好,兄弟,你当日一口答应不管我西武战事,我便甚是欢喜。今日来此,一是想念兄弟,趁停战之机过来瞧瞧你,二来也邀请你到西武来玩玩。我们西武与北蓟相比,也有很多山水胜景,便是草原,也与这边大不相同。兄弟有时间的话,也过来看看。或者,待到夏末秋初,来明都参加我西武的赛马节,我跟你比比。”说着,他竟是跃跃欲试。

        宁觉非一听,也是好胜心起,便点头:“好,到时候我来与你赛一赛。”

        独孤及大为高兴,自怀中摸出一块玲珑剔透的青玉,递给宁觉非:“来,你拿着这个,只要一入西武境内,你便向当地官员出示这东西,他们就会妥善将你护送至明都。”

        宁觉非接过,见上面刻着九匹昂首奋蹄的骏马,雕工十分精细,不由得赞道:“真漂亮。”

        “不过是玩意儿,再贵能值什么?还不如一匹骏马称我的心。”独孤及笑道。“兄弟喜欢就好。这玉佩叫九骏玲珑,整个西武都识得。”

        宁觉非一听,便要还他:“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能收。再说,我便入西武,也能自己找到明都,哪里需要人护送?”

        “我自然知道兄弟的能耐,但若是被你长驱直入,我哪里还有颜面存在?”独孤及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难道你也要我学那澹台牧,调集八万铁骑来围你?”

        宁觉非不由得失笑,只好摇了摇头:“好吧,我便收下了。”

        独孤及大喜:“那兄弟是认我这个哥哥了?”

        宁觉非一愣:“收下这玉就算是结拜兄弟了吗?”他不大懂古代风俗,各地的习俗又各不相同,因此他从不敢乱收东西,深怕会逸下无穷后患。

        “那倒不是,但我既叫你兄弟,你又不反对,那自然是认我这个哥哥了。”

        宁觉非听着听着,总觉得他的话中有无赖之意,但因不懂西武风俗,也分辩不来,只是略想了想,认真地道:“本来,陛下骁勇豪爽,觉非自也愿与你结为兄弟,但你喜欢滥杀无辜,这却令我很是不喜。”

        独孤及长叹道:“其实不是我喜欢滥杀,实在是南楚人有时候挺让人头疼。若不杀光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从屋里射出一支冷箭来。以前我们没有屠城的时候,有些兵将竟是被老人、妇女甚至小孩杀的。所以,后来每到一地,便索性斩尽杀绝。唉,既是你不喜欢,以后我下令不屠便是。”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笑道:“大哥,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屠城,便会失尽天下民心。你想踏平南楚,只怕是难。”

        独孤及听他叫出一声“大哥”,不由得欢喜之极,仰天长笑:“兄弟,大哥听你的便是。”

        半晌,便听见马蹄声声,向他们这边奔来。

        宁觉非回头一看,却是一群穿着北蓟游牧民装束的汉子,他们之中却跟着那两匹红马。

        独孤及上去带过赤龙,对他笑道:“这些人,有些是北蓟的鲜于氏族人,有些是我从西武带来的随从。”

        宁觉非便冲着那些人点头微笑。那些汉子也全都用亲热的目光看着他。

        “记住,他是我兄弟。”独孤及大声宣布,随即翻身上马。

        那些人齐声答应:“是。”

        宁觉非带过烈火来,赤龙却嘶鸣了一声,似乎很是不舍。

        烈火也频频转头去看它,眼中满是依恋。

        宁觉非听说这烈火自小便没见过父亲,倒是很理解它此时的感情,不由得犹豫着,没有硬拉它离开。

        独孤及看着他道:“兄弟,不如去鲜于氏的大帐,我们好好喝喝酒。”

        宁觉非略一思忖便爽快地点头:“好。”说着,便上马,与他们疾驰而去。

        鲜于氏果然是北蓟的三大望族之一,族长的大帐气势雄伟,周围还有数十顶小帐篷,虽是在草原上临时搭建,却也像一个寨子一般,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宁觉非跟着独孤及一路前行,看到的都是笑脸,不过仔细观察大家的表情,似乎连这里都很少有人真正知道独孤及的身份,只知他是族中的显贵外戚。

        独孤及只对人说宁觉非是他的兄弟,大家也都不问别的,只管端出美酒佳肴相待。这一晚,歌舞醉人,酒香怡人,宁觉非与众多草原的汉子推杯换盏,又被豪爽的姑娘们逼着学唱祝酒歌,还追着劝酒,笑闹之中,竟是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月上中天,众人大都醉倒,独孤及也是醉眼朦胧,呢喃道:“兄弟早些休息吧。”便倒在帐中的地毯上,呼呼大睡起来。

        宁觉非撑起身,踉跄着走出帐去。本是内急,待出得帐外,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他已忘了出来的目的。酒劲一阵上冲,不由得低头大吐特吐。等把积在胃里的酒肉吐了个干净之后,却是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来,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已想不起怎么会身在此处。

        “烈火”低低的嘶鸣却近在耳边。

        迷迷糊糊中,他骑上了马背。

        “烈火”老马识途,竟穿越草原,奔回了蓟都,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国师府,停在了府前。

        因宁觉非没回来,云深吩咐了家人在门前守候,此时赶紧上前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将他抬回了屋。

        云深惦记着他,本就睡得不熟,此时听到动静,便披衣而起。看着宁觉非大醉而归,他不由得双眉紧皱,赶紧叫人准备热水,侍候他洗漱沐浴。

        忙乱间,已有人端来酽酽的热茶。宁觉非正觉渴得厉害,立即大喝了一气。

        家人们将木桶注满了热水,便要帮他宽衣。

        即使在醉中,宁觉非都似对此类动作十分警觉,立即抬手握住了那双手,喃喃地道:“滚开,滚开。”

        那人的手腕被他大力一握,疼得差点叫起来。

        云深立刻上前,温言道:“好好好,你先放开他。”

        听到云深温柔的声音,宁觉非安静了些,双手便松了开来。

        云深知道喝醉了的人重有千钧,便干脆叫家人连衣带人将他扔进了水中。

        宁觉非嘻嘻笑道:“游泳吗?温水?恒温游泳池啊?好久没见到过了……”说着,两手已在缓缓地划水。

        云深看着他,见他面若桃花,醉眼中波光流转,唇边带着天真的笑意,犹如孩子一般可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叫家人避出门去,自己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嘴里轻声哄着,伸手在水中替宁觉非解下了衣服,随后拿起毛衣,替他仔细地擦过醉意盎然的脸,擦过匀称的身体,只觉得他那细腻却伤痕累累的肌肤下仿若有力量如水银一般流动,就像一只小豹子一样,漂亮而充满了活力。

        等到洗完,云深使足力气将他拖出了浴桶,赶紧用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水滴。

        宁觉非冷得一哆嗦,忽然恢复了几分清醒。

        睁开眼,只见一灯如豆,恍惚地照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温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无比辛酸地轻声问道:“是你吗?是你吗?”

        云深一听,不由得一愣,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一双平日里水波不兴的眼中满是绵绵不绝的忧伤。他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想先抹去那眼中的悲凉。

        他的手刚刚触到宁觉非的眼睛,忽然腰间一紧,便被沉沉地压在了床上。

        宁觉非紧紧地搂住那温暖绵软的身体,将唇压在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上,喉间一直低低地呢喃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宁觉非紧紧地搂住了云深的腰,伏在他的身上。他灼热的唇轻柔地吻着云深的眉眼、鼻梁,最后轻轻地贴在唇上。

        他的呼吸之间,全是醇酒的香浓。

        云深在他搂上来的时候,身体骤然有些发僵,这时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缓缓地抬手圈住了宁觉非的身体,温暖的双手放在他已变得有些凉的背上。

        云深身上穿着丝绸的中衣,隐隐地散发着青草一般的清香。宁觉非伏在上面,仿佛觉得自己正趴在春天的草原上,渐渐地有些沉醉。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与云深在唇齿间深深地纠缠着。那柔软的嘴唇,有些犹豫的舌尖,都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

        他急迫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撩开身下人的衣襟。

        云深身上的衣服偏偏长及脚踝,对襟处是一排精巧的蜻蜓盘扣,急切间根本解不开来。

        摸索半晌,不得要领,夜半时分,塞北沁凉的空气让宁觉非打了个寒噤,到底清醒过来。撑起身,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愣。

        云深看着他,眼中仍然如水般荡漾。

        宁觉非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索性又伏到他身上,两手再次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肩窝,闷闷地说:“对不起,我……发神经,你以后别理我。”

        云深轻笑了笑,拉过被子来,盖在他光裸的背上,然后抱着他,轻声问:“我是谁?”

        宁觉非清晰地答道:“云深。”

        云深将脸颊往旁轻靠了靠,依在他的额旁,温柔地说:“很好,至少你不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宁觉非忽然有些不自在,将他圈抱得更紧了一些,脸却渐渐地烫了起来。半晌,他问道:“你不生我气吗?”

        云深缓缓地将抱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微笑道:“不生气。”

        “真不生气?”

        “真的。”云深看着他,说得非常肯定。

        宁觉非呆了半晌,终于将心里的尴尬消除了些,这才溜下来,躺在云深身旁。

        房里的那一盏油灯早已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室内显得十分安静。

        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光,都不说话。

        半晌,云深忽然说:“我的手。”

        宁觉非不解地看向他。

        云深抽了一下被他压在身下的胳膊,笑道:“我的手,麻了。”

        宁觉非这才察觉,赶紧挺了下腰,让他抽出手去。

        看着云深慢慢地揉着手腕,宁觉非问道:“云深,你真的不生气吗?我这样……很不应该的……”

        云深侧头看着他,忽然翻身,缓缓地压了过去。

        宁觉非感觉到那白色的丝衣随着他的翻动又散发出来的青草香,看着他漾着笑意的脸渐渐地凑过来,心中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抗拒,只有亲切的温馨。

        云深覆上他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随后吻了上去。

        他学着宁觉非刚才的动作,吻过他微微颤动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吻上轮廓分明的双唇。那唇干爽温软,带着馥郁的酒香和一丝丝茶香。

        宁觉非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发怔地感觉到他的舌尖轻轻地刷过自己的齿端,如蛇一般卷过自己的舌头,然后退了出去。

        云深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觉非,我这样对你,你生我气吗?”

        宁觉非立刻摇头:“当然不。”

        云深轻笑:“好了,现在咱们公平了,你心里是不是也好过一些了?”

        宁觉非立刻点头。

        云深看他忽然变成了一根老实的木头,不由得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嗯,好孩子,真乖,那就睡吧。”

        这一句话便让那根老实的木头在瞬间变成了豹子。

        宁觉非猛地发力,将云深掀了下去,随即将他摁在床上,狠狠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是孩子?”

        云深仰头,开朗地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我错了,你不是孩子,是大人了。”这句话的说法却更像是在哄一个急切想长大的孩子。

        宁觉非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半晌,却又不能当真做什么,只好无奈地摇头,放开了他。

        重新躺下来,他终于感觉到倦意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再也闹不动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云深,我睡了。你也睡吧,明天你还要忙公务……”

        “好。”云深将被子替他掖好,迟疑了一下,没有起身,就也睡了。

        第二天,当宁觉非从沉睡中醒来,盯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了。

        屋里一片明亮,却空无一人。但宁觉非却老觉得鼻端仍然有一缕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锦被裹着他赤裸的身体,显得特别舒服,令他想起了云深身上的丝衣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怔怔地发了半天呆,他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于是翻身起床,穿衣梳洗,精神奕奕地走到了饭厅。

        云深竟然也正在桌边坐下,见到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睡好了吗?”

        宁觉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嗯,睡得很好。”边说边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丫鬟们已是含笑给他们端上了饭菜。

        云深今天穿的却不是锦衣,是一袭白衣,上面画着粉色的梅花,十分淡雅。

        两人吃着饭,云深很自然地替他夹了菜过来,说道:“这是我们云氏族人才带过来的,是新鲜的狍子肉,你尝尝。”

        宁觉非便点头,送进嘴里仔细嚼着,随即笑道:“嗯,很不错。”

        云深也尝了一口,不由得点了点头:“是不错,那你多吃点。”

        “好。”宁觉非吃着,忽然想起来,问道。“我若代表云氏出赛,你们云氏一族同意了吗?族长怎么说?”

        云深头也没抬地道:“我就是云氏的族长。我既已说了,他们自然同意。”

        “咦?你是族长?”宁觉非大感意外。

        “怎么?”云深这才抬起眼来看向他。

        宁觉非眼珠一转,不由得失笑:“我一直以为……哈哈……我一直以为族长都是老头子,至少也是半老头儿,怎么会是个毛孩子?”

        云深知他报复昨夜的事,便故意哼道:“是老头有什么好?你还要叫我叔叔。”

        宁觉非嘻嘻笑道:“这倒没什么,敬老尊贤,一向是我们中……咳咳,一向是我们的美德。”说顺口了,他差点把“中华民族”说出来。

        云深瞪了他一眼:“看看,呛了不是?好好吃饭。还有,你现在既然代表我们云氏一族,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族人,凡事都要听族长的,现在族长告诉你,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参加比赛,勇夺金章。”

        “是,是。”宁觉非做恭顺状,努力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夺了金章有什么好处啊?”

        云深倒又一本正经起来:“夺了金章,奖品是一块蓟北南方最好的草地。那里由于山势的原因,四季如春,草肥水美,是最好的牧场。每年谁夺了金章,他的族人就可以在那块草地上放牧一年,直到第二年的赛马节才交出来。”

        “哦,那云氏族人都是游牧民?”

        “不是。”云深摇了摇头。“我们的族人很少,男人大部分都在军中,妇女、孩子和老人生活在我们家族自己的封地。”

        宁觉非一听,大惑不解:“那我争来干什么?又没什么用处,还不如让给别人。”

        云深听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丫鬟也都忍不住好笑。专门侍候云深笔墨的大丫鬟梅芯不由得笑道:“宁公子,你争来以后,如果自己不用,可以租给别的家族。”

        “租?”宁觉非象是听天书一般,一头雾水。“怎么租啊?”

        “譬如,你让给别人去放牧,等过年的时候,可以跟他要一百匹好马、三百头牛、一千只羊,其他野味什么的也可以酌情要一些,事先说好就成。”那梅芯巧笑倩兮,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宁觉非倒吸了口凉气:“要的那么狠啊?”

        梅芯一愣,随即笑道:“这只是最普通的了,哪里狠了?那草场你是不知道,如果让别人拿去放牧,一年不知要多出多少骏马牛羊呢。我说的这些连他们收入的一成都不到。”

        宁觉非听着,还是连连摇头。

        云深看着他:“那如果是你,你要多少?”

        宁觉非想了想:“我什么都不要,向所有牧民免费开放。我希望他们家家都有饭吃。”牧民的生活他是知道的,有很多人还是很苦的,特别是入冬,往往一场雪下来,草原上便会饿死数以万计的牛羊。

        梅芯大感意外,忽然十分感动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宁公子的心地真正好。”

        云深望了他半晌,淡淡地说道:“觉非,其实依你的能力,你就是说想要整个天下,别人都不会认为你狂妄。可是你连多一物都不肯妄取,这才是最可贵的。别说你跟南楚人不一样,你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宁觉非被他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比较懒,不愿意多花脑筋,还有,反正你这有吃有住,我才有底气讲这些话,其实还是有些虚伪的。”

        周围的大小丫鬟一听,无不掩嘴偷笑。

        云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懒?如果你也叫懒,我真还找不出比你更勤快的人了。”

        “你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常常忙到晚上才回来,那方叫勤快,我算什么?”

        “我那是没办法,职责在身,不得不为。你呢?没人逼你,没人要求你,可你仍然坚持每日一早便出去骑马跑步,风雨无阻,那才是真正的毅力。”

        “我那……只是习惯而已,每天不动着就不舒服。”

        “好习惯。”云深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昨天,在哪儿喝了那么多酒啊?”

        宁觉非随口答道:“鲜于氏那里。”

        云深拿汤勺舀了一口汤尝了一下,对他说:“这鸳鸯羹不错,你尝尝。”

        “好。”宁觉非便也去舀了一勺。

        云深看着他,想了很久,眼里满是矛盾,过了半晌,他终于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道:“酒醉伤身,以后还是不要喝得太多了。草原上有陷阱,有狼,有说不清的什么毒蛇猛兽,也说不定会突来疾风骤雨,危险多得很。你昨夜喝得那样醉,若不是‘烈火’认得回家的路,你说不定就死在草原上了?”

        26赛马节的第一天上午是非常隆重的迎接大活佛的仪式。

        一早,所有的人都站在了活佛要来的道路两旁,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献祭,神情十分虔诚。

        宁觉非很好奇,听云深要他站在自己身旁,便也没怎么推辞。

        所有的人都分了族群站着,族长盛装排在云深两旁,似乎是顺着自己家族的名望高低和势力大小排列,宁觉非也都没怎么注意。

        不断有探马陆续报来,告知大活佛一行已走到了哪里。

        直等了一个时辰,那只队伍终于来了,前面不断有人抛洒着五颜六色的纸片,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与他们的信仰有关的图案和符咒,在阳光下闪动着各种鲜艳的色彩。

        很快,诵经声便在等待的人山人海中响起。

        护送的马队最先驰过,接着有大批僧侣戴着各种鬼面具,手中拿着各式宗教用具,手舞足蹈地跳了过来,然后便是骑着白马的大活佛缓缓而行。那位大活佛身穿金色袈裟,须发皆白,脸上容色平静庄严,白马的额上戴着黄金打造的莲花瓣,散发着一派神圣华贵的气息。

        待他走近,人山人海便如潮水一般跪了下去,并停止了唱颂之声。人们虔诚地俯伏在地,向活佛献上各种各样的祭品。

        活佛向大家缓缓地挥手,脸上满是和蔼的微笑。

        宁觉非却没有跪下去。

        他不信仰任何宗教。

        在跪伏着的人海里,他便显得异常醒目。

        马队的前导十分气愤,认为他对大活佛大大不敬,纷纷以马鞭指住他,厉声喝斥。宁觉非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想了想,转身便要离开。

        跪在地上的云深一把拽住了他。zybg宁觉非低头看着他恳求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不信仰你们的神,若我跪下膜拜,便是对你们的神的欺骗,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那才是亵渎了你们的信仰。我离开,做旁观者好了。”

        云深从未听到这样的说法,他周围的人也都惊怔在那里。

        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在他说话之间,大活佛已走到近前,闻言勒住了马,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渐渐闪动着奇异的光。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合什以礼,表示敬意,随即又要走开。

        那大活佛却说话了:“先生乃非常人,自有非常事。拜与不拜,都是意愿,不必勉强。先生已知死亡之力量,也尽知轮回之痛苦。先生当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便可净化五蕴,圆满智慧心,得脱轮回之苦,至不生不灭之大涅槃境界。”

        此时这里聚集的人怕有数十万之众,却是鸦雀无声,唯有清风徐来,将大活佛平和悠长的话语远远传扬开去。

        宁觉非听懂了他那话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不大明白,想了想,便有礼貌地说道:“多谢大师教诲。我成年之时,便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后更知死亡之事,又经地狱之苦,如今再世为人,自会珍惜生之不易。”

        他十八岁参军时,身为军人的父亲曾对他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话他一生谨记,从未贪生怕死,也坚决不做俘虏,不投降,许多次生死之间,他都凭着这股心气力战脱困,也因此立下赫赫功勋。

        大活佛听了,双手合什,对他微笑道:“先生已知前处,若能开悟,必能得证大道。”

        宁觉非也微笑:“多谢大师指点。”

        大活佛对他微微点头,便继续前行,一行人很快进入了蓟都最大的寺院**寺。

        仪式便至此结束。

        人们于是散开,准备吃午饭,然后等待下午的赛马。

        云深却紧紧抓着宁觉非的手,凝神看着他,问道:“觉非,大活佛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死过?知道轮回之苦?”

        宁觉非这时自也明白自己有过的经历实可谓惊世骇俗,便不再详细解说,只是笑道:“世人有谁不死?有谁不经轮回?”

        云深却不肯罢休:“可是,你怎会知道?”

        “我是飞过奈何桥的,没喝那碗孟婆汤,那些大鬼小鬼也都拿我没辙。”宁觉非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有前世的记忆。”

        云深以为他开玩笑,便也笑了:“那你前世是什么人啊?”

        宁觉非嘻嘻笑道:“是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云深一本正经地说:“这我相信。”

        最近两天,云深一直从早到晚都陪着他,理由是怕他偷懒,监督他训练。宁觉非便没再去鲜于氏的大帐,也没再瞧见另一匹红马,心里却也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牵挂。

        下午的短途赛马分成一拨一拨的,人们随意地守在赛道两旁,一见赛手起跑了便开始扬手大叫,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宁觉非骑的“烈火”一入众人眼帘,更是引起极大的喧哗。人人一看便知那马的神骏,倒没怎么注意骑手。

        他们没什么计时工具,每一组的第一名最后再决赛一次,便定出了名次。

        宁觉非得的却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澹台牧的三弟澹台德沁。

        宁觉非知道“烈火”的启动速度不是最快的,它最擅长的是长距离奔跑,而且最关键的比赛也是后天的六十里越野赛。所以他行若无事,只是对澹台德沁抱拳恭喜,便施施然地回去了。

        第二日的障碍赛却是有点类似于英国著名赛事的味道,要跃过树枝搭成的高墙、原木搭成的横栏、水塘、各种角度的坡坎。这次却是宁觉非拿了第一。第二名是鲜于氏的将军鲜于骥。宁觉非听他姓鲜于,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接着便觉得有些面熟。鲜于骥哈哈笑道:“宁兄弟,等赛完了,咱们再来痛饮。”

        宁觉非便知狂喝滥饮的那晚,这位将军也在其中,便也爽朗地笑道:“好。”

        等分了手,他心里才想道:“他应该在战场上与西武军常常作战,怎么会认不出独孤及?”想是想,却不敢去探问。

        宁觉非在前世只是喜欢骑马,也与马会的工作人员请教过参加比赛的一些诀窍。那些工作人员中有些是退役的运动员,甚至有人曾怂恿他去报名参加奥运会的马术比赛。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职业,而他自是从未参加过任何比赛。

        此时,在万众欢腾中向前冲刺,那感觉真是刺激之极。

        第三日的比赛因是长程越野,便不再分组,一赛定输赢。只见万匹赛马立在起跑线外,数十万观众均身穿盛装,站得漫山遍野。各部族的彩旗迎风飘扬,更是渲染出一片喜庆气氛。人人脸上都挂着开朗的笑意,不时的吹着口哨,大声呼喝着。

        参加比赛的马也被打扮了起来,有的马尾被编成了辫子,有的马鬃被修剪成了漂亮的锯齿状,颇似莫希干人的发型,有的马的额头被用朱砂点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马上还披着红绸,非常有意思。

        宁觉非没打扮“烈火”,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自己则穿着云深给他准备的云氏族人的骑马装,白衣上锈着金色的图腾,衬着他唇红齿白,很是漂亮。

        略略准备了一下,便有一枝响箭升空,上万名赛手立时扬鞭摧马,射了出去。

        草原上顿时欢声雷动,大家拼命挥动着手上的帽子、旗帜、长带,高声吆喝着。

        还没跑过半程,宁觉非便已一马当先了。

        “烈火”兴奋至极,速度不但没减,反而越跑越快。

        草原上的人看着这火红色的骏马和马上的白衣少年,全都欣赏地大叫起来。

        宁觉非全神贯注地与“烈火”融为一体,如驭风奔驰,穿越辽阔草原,率先冲过胜利的终点。

        欢呼声更是如雷贯耳。旌旗翻卷,如彩色浪潮一般。人们跳动着,高叫着,脸上全是极度的喜悦。

        这一刻,宁觉非浑身的血液都已沸腾。当“烈火”撞过终点线上金黄色的绸带时,他不由得右手握拳,向上猛力挥出,全身的力量似乎要涨破身上的白衣,喷礴而出。

        “烈火”也是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发出胜利的长嘶。

        这一幅充满了力与美的画面将气氛推向了顶峰。数十万人疯狂地大叫着,一起向这边涌来。

        此时,后来的马正不断驰过终点。宁觉非带着“烈火”避到一边,看着后面奔来的那些马,脸上全是兴奋的笑意。

        云深挤了过来,将手伸给他:“觉非,你真是出色至极。”

        宁觉非跳下马,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是‘烈火’出色。”

        云深看着兴奋地喷着响鼻的红马,笑着点头:“是啊,‘烈火’很优秀。”

        整个赛事结束,有段时间允许有人对比赛结果提出异议,但宁觉非并未有丝毫投机取巧之举,却是实至名归,人人心悦诚服,无人有意见。

        下午,澹台牧便将金章勇士的标志——纯金所铸的全套马具颁发给了宁觉非,并宣布那块最好的草场今年归云氏族人所有。

        云氏全族只有不到千人,与澹台、鲜于、大檀这些有数万人的部族相比,真是小得可怜。

        不过,人虽少,却也是要欢庆胜利的。不但如此,今夜所有来参加赛马节的人都会竞夜狂欢,载歌载舞,人们举着酒碗四处拉着人喝,不论认识不认识,也不论男女老少,都是豪爽得吓人。

        宁觉非今晚是众矢之的,被灌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便一败涂地,踉跄着出去,找地方吐了。

        云深身为族长,一时被族人包围,没有注意到他,便容他一人去了。

        宁觉非吐完,正在喘气,夜色中有人递过来一个水袋,朦胧中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漱漱口。”

        宁觉非顺手接过,喝了几口,再吐掉,随后将水胡乱倒在脸上,这才清醒了一些。

        耳边响起轻轻的笑声,接着有人用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伸过来,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宁觉非迷迷糊糊地说着:“谢谢。”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人。

        远处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却显得这里更暗。他只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却看不清是谁。

        那人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将他猛地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宁觉非本能地想挣开,却忽然停住。

        “大哥?”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荆无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贤弟,正是我。”

        宁觉非心里一片茫然:“大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来看你。”荆无双轻声道。

        “可是……”宁觉非任他抱着,心下乱成一团。“这太危险了。”

        荆无双却轻轻地笑了:“没事。我是因公务而来,正大光明。”

        “是吗?”宁觉非仍然觉得不敢相信。

        “是。”荆无双感觉出他酒醉后的无力,于是扶着他坐下。

        草很深,宁觉非索性躺下,这才觉得晕眩的头脑好过了一些。

        荆无双也躺到他的身旁,轻声解释道:“我们南楚每年答应给北蓟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前年和去年,我国连遭洪灾和蝗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朝廷的税征不上来,送给北蓟的东西便只有三成,这才引得北蓟借故南侵。这次,北蓟答应停战,但要我们按过去的盟约送岁币来。所以,朝廷派我任押运使,护送这批岁币到蓟都。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们自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现在,你放心了?”

        “哦,我就觉得大哥不是那种鲁莽之人嘛。”宁觉非这才明白了。“这我就放心了。”

        荆无双苦笑:“为了这些岁币,朝廷不得不年年征税,弄得真是民不聊生。你身上穿的这衣服,还有北蓟贵族们穿的用的,都是用我们南楚的绢做的。我们身为武将,却要看着朝廷对胡人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地活着,真是奇耻大辱。”

        宁觉非并不觉得胡人有什么不好,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他们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只得泛泛地劝解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朝廷要如此,大哥也是无能为力。”

        这时,已有些人找了过来,边找边叫着。

        “宁大哥……”

        “宁兄弟……”

        “觉非哥哥……”

        宁觉非坐了起来,赶紧说:“大哥,你快走吧。你是南楚人,让他们看见了多有不便。”

        “我知道。”荆无双冷静地道。“贤弟,我住在皇家驿馆,明天你来看我吧,我们好好叙一叙。”

        “好。”宁觉非答应着,已是起身迎了过去,阻住了那些找他的人。

        人们笑着围住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了哪儿。

        他微笑道:“我醉了,结果迷了路。”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簇拥着他回了云氏一族的大帐。

        云深正坐在主位上,篝火映着他含笑的脸,有种诱人的亲和。他看着宁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