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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儒林外史》里面严贡生家产纠纷的故事,写作手法可说是这里来的。

            《金瓶梅》里有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韩道国,为了金钱利益让妻子跟西门庆睡觉也做得出来的,但偏又爱吹牛。在第卅三回里,他妻子刚刚为了与堂房小叔子通奸,被一群妒忌的无赖子弟冲进屋里来,拿绳绑住捉将官里去了,他不晓得,还到熟人铺子里吹牛: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仰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处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教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谢汝荒(“揭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而已。

            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我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中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事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刚说到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

            那是来通报他妻子和小叔的祸事的。

            象这样的段落,读起来活象在读《儒林外史》。对韩道国的讽刺,最尖刻的本是“彼此通家,再无忌惮”那几句,因为韩的老婆与西门庆通奸;但作者与吴敬梓都常常爱写到谎话拆穿,场面尴尬不堪为止。真实世界里之所以充满虚伪,是由于在真实世界里假面具多半能维持下来;《金瓶》和《外史》爱把假面具拆破,是在写“艺术世界里的公道”(Poeticjustice)。

            《儒林外史》里面官场的事写得很多,因为书中人物很多是读书人,容易走上仕宦之途。《儒林外史》里的官吏,贪污枉法的虽不少,但多不是书中重要的角色;在书中详详细细叙述过的人,做傻事的尽有,骨头不够硬的尽有,但存心做坏事的情形绝不普遍。这样的写作态度,与《金瓶梅》很接近。《金瓶梅》尽管写社会上的罪恶,作者对人性的兴趣其实更大。他写出西门庆受赃枉法植党营私,是要写贪欲的面貌和影响,这一点,下面谈到西门庆的角色时还要论及。他写到别的官员做出不该做的事,读者看到的每每是人受不了压力而保不了节操的情形,象第十回中有意平反武松冤狱的东平府尹陈文昭,第十四回处理花子虚家争产事的开封府尹杨时,都是例子。这些官员都是有自尊心的人,作者几回都用“极是个清廉的官”这样的话来介绍他们。这个刻画人性的可贵传统,下传到《儒林外史》,可惜没有再传下去。后继《外史》的是一些讲“现形”、“怪现象”的官场黑幕小说,作小说的人带到无限的道德优越感嘲骂这些官吏,对探究人性已没有什么兴趣了。

        宋惠莲

          

            《金瓶梅》的讽刺艺术,可说的地方还很多。首先是深度。

            讽刺文学的通病是肤浅。似乎作者的嘴巴嬉笑久了就很难再合拢来,或者是怒骂惯了,想讲些客观公正的话都不好意思,弄得没法再正经,亦不能认真了。钱钟书的《围城》是个例子,故事本来写得很风趣,可是久而久之读者觉得作者轻薄,也嫌书欠缺深度。优越感在文学上是一把两边都会割伤的双刃刀子,带这种感觉写出,让读者带着这种感觉来欣赏的作品,到头来难免显得浅陋。写讽刺文字的人,嘲讥攻击他人之时往往自由得很,可以很任性——尤其是当受到攻击的对象不是当代的人,或者不是个人而是一整个抽象的阶级,反击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但写出的东西流于浅薄,这种惩罚他逃不了。

            《金瓶梅》所以了不起,是作者嘲讽尽管嘲讽,但并不因之失去同情心,而且对人生始终有很尊重的态度。这一点,我们且用第廿二回开始的宋惠莲故事解说一下。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女儿,父亲是卖棺材的。她长得很俏丽,人又聪明伶俐。家里最初把她卖去当婢女,后来她嫁了个厨役蒋聪,又随随便便的和西门庆的家仆来旺勾搭上了。到蒋聪和伙计打斗身死,她请来旺转求西门庆之助,捕凶手报了夫仇,然后嫁了来旺,来到西门庆家。不久,“看了玉楼金莲等人打扮,她把鬏髻垫得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西门庆挑她,她就做了他的姘妇。

            这样身世和行径的女人当然不会受人敬重,书中西门宅里的妇女和玳安平安那些狡猾的家僮都瞧她不起;我们读者的看法大抵也差不多。作者初时的态度似乎和我们很相近,他用一种很活泼的讽刺文体写她自以为飞上枝头的洋洋得意状。就在与西门庆通奸的次日,她出到大门口,用西门庆给她的银子买东西,骚扰那些在西门庆手下做买卖的老伙计: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她门首看。……几时来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捶。

            她很容易就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常参加主人家的妇女活动。在花园里,她跟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和西门大姐一道打秋千,她打得最好,荡得最高,露出很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子”;在房间里,她看着她们打牌,灵牙俐嘴地表示很多意见,让孟玉楼骂了。元夜晚上,她也跟人家去“走百病儿”,看放花炮,和陈经济打情骂俏:

            女婿陈经济躧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病。……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

            那时西门庆常给她一些银两,她拿了来到大门口买东西、衣物、汗巾、花翠、香粉,还有论升的瓜子,自己嗑,也大方地送给各房的下人。这样下来,她越是以为自己与别的仆婢不同,普通的役事都不肯动手,只是呼喝别的仆婢去做。元宵那天,西门庆家饮合欢酒,她给自己一个主仆之间的位置:

            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嗑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里去了!”

            她吐得一地的瓜子壳,画童也只好忍着气替她扫了。过了两天,西门庆在大厅上要茶待客,来保的妻子惠祥在厨下煮饭没有工夫,惠莲又以煮茶是“上灶的”的职责为理由而不肯动手,后来西门庆追究责任,罚了惠祥,惠祥便狠狠地指着惠莲臭骂了一顿: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吧?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的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讽刺作家把一个人物嘲笑和羞辱到这地步,通常就结束了;即使还未写完,再下去也不过是这样的态度。可是《金瓶梅》中惠莲的故事还有另外的一半。西门庆当初是以替蔡大师织造生辰衣服为借口,把来旺支使到杭州去,而与惠莲私通;现在来旺办完事回来了,他从孙雪娥那里得悉妻子不贞,又知道潘金莲包庇他们偷情。事情开始变复杂,来旺不但打惠莲,并且在醉后大声骂潘金莲,扬开她的历史。这些话给人传给潘金莲听,金莲又羞又恨,毒害的心就起了。她向西门庆哭诉,教唆他除去来旺。西门庆去问惠莲,惠莲极力替丈夫洗脱,又建议西门庆把他再遣出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和她亲了嘴,打算就这样办。但他是个耳根最软的人,给潘金莲再说了一次,又转了心,于是装好圈套,捉了来旺,诬告他意图谋财害命,关到监狱里去。惠莲初时很怨愤,哭个不停,但是西门庆谎说不会难为来旺的,又不准家人泄露狱中真相给她知道,她听说来旺果然一下也没有打着,就转了心,不哭了。她求西门庆早日放了来旺,又劝给他另娶,这样她自己就完全是西门庆的人。西门庆也肯听,两人谈得好好的,还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