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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事后惠莲不免面露得色,那些话辗转去到潘金莲那里,潘金莲再次把西门说转了心,要下毒手害来旺。幸而有个叫阴骘的官员主持公道,来旺没有送命,只是打了一顿,流放到徐州去。他起解之前回西门府想拿衣物并见见妻子,但给赶打了出去。这些事本来都瞒着惠莲的;后来有个僮仆漏口让她知道了,她就大哭,“我的人哟,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哭了一回就取一条长手巾拴在房门楹上自缢。

            她这回没有缢死,人家发觉了,把她解了下来。她坐在冷地上,说不出的灰心:

            须臾嚷得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她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她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她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她,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越发老实哭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不肯上,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只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搀她炕上去吧。”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读者头一次细读《金瓶梅》至此,恐怕都不免吃一惊。我们大概是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少妇:我们一方面不肯相信这就是宋惠莲,因为我们一直觉得很了解她,我们见过她娼妓似的作风,见过她如何在通奸之时被人撞破而红着脸,第二天跑去跪着求饶,她明显地是个很庸俗不足道的脚色。可是现在她把极度的哀痛与灰心扔到我们脸上,我们受到那种“认出真相时的震惊”,不敢再执着过去的判断。在以后的故事里,她果然再也不跟西门庆有瓜葛,既不跟他睡,也不要他的东西。

            作者从头到尾都紧紧把握着惠莲的心理。他也许曾经耳闻目睹过这样的人和事,也许只是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来创造,但是不管怎样,难得的是他依这个印象来为生命写真,丝毫也不苟且。他的讽刺笔法并没有使他轻薄。我们初时看见惠莲人尽可夫似的,兼之贪财爱势,轻佻愚蠢,大抵很快就得出结论,断定她是个没有爱心、真情与德行的脏女人。这里前一半的印象并不错,淫荡、贪婪和轻佻这些缺点她是辞不了的;可是后一半的推论与判断就错了,而且反映出我们在思想上的懒惰与倚赖成见的习惯,同时在天性上也不免残忍。这懒惰与残忍都不是易摆脱的,试看《金瓶梅》所表现的宽容,在以后几百年的中国小说里再也找不到。惠莲确是很浅薄,很容易自满,一下子便洋洋得意,所以显得愚蠢,这是她的性格;在故事里她已受到了惩罚,碰过孟玉楼和惠祥等人的钉子,后来又为潘金莲所乘。她贪图物质也是真的:这是人所共有的弱点,是《金瓶梅》写作的对象;要是惠莲没有这毛病,她便是个非常人,不是《金瓶梅》世界里的人物了。说到淫荡,我们得要稍加分析。作者大概并不认为性欲这种圣人不禁的人类天性必然是坏的,可是人若不做德行功夫,这欲就如别的私欲一样,要泛滥横流,漫无止境。小说中的奸夫淫妇多。其实是作者把私欲泛滥的情形戏剧化,把普通人未做的事写了出来吧(录入注:所据原文如此)了。书里也有些人不淫荡的,因为人有品类,有些人由于天性、教养、地位与责任等原因,私生活比较检点,象吴月娘,就是孟玉楼也还可以;但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孙雪娥这些就不行了。作者对这些“淫妇”并不是痛加斥责,他对李瓶儿的同情是很显然的,对其他的几位,其实也有同情,我们在下面会讨论到。他的态度,是视这些人为可怜的弱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惠莲也是一个这样的弱者。不过,她尽管没有传统的贞操观念和德行,我们却不能就说她没有原则和执行原则的道德力量。西门庆当然不了解这一点,他后来叫潘金莲去劝惠莲回心转意,潘金莲回报说这个惠莲“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西门庆还笑道:“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守床第间的贞节,惠莲是不会的;她教西门庆为来旺另娶而拿自己来做外室,也未必纯粹是缓兵之计,未必不是真心话;然而她决不是对来旺没有感情。她对来旺的感情,她自已大概也一时描述不来,于是就套用那句通俗的“一夜夫妻百夜恩”来形容;其实她的情感是穷人和穷人共同生活久了而生出的情感,是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这种感情,她在获悉来旺已受刑起解之后凄惨的哭声(“我的人哟,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表达出来了。这个生长在晚明糜烂的社会里的穷人家女儿,别的道德原则都坚持不起的了,唯一执着不放的是一点仁爱之心;她承认有财有势的人有特权,所以肯和西门庆苟且,甚至肯离开来旺,只要来旺能另有妻室另有生活就是;可是当她看出西门庆施用毒计要屈杀来旺之时,她觉得她自己以及仁心的原则(她称之为“天理”)都给完全背弃了。这被背弃出卖之感,就是她坐在冷地上极度灰心的原因。她这时觉得整个世界,连同吴月娘在内,都变成可厌可憎,不值得活下去了。读者当然还记得她也曾想往上爬,曾经瞧不起“一锹土上”的姐妹,曾经践踏她的弟兄,那是她浅薄之处。这种浅薄也是很普通毛病,历来想嫁金龟婿的女子数也数不清,今天香港台湾还有不少女子一定要嫁洋人。而惠莲感人之处,是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一旦遭遇大变故,这些品质会绽放出来。托尔斯泰也让一个这样的女子感动过的,他的半自传的小说《哥萨克人》里,有个手掌长大而有气力的乡下姑娘玛莉亚(玛莉安卡Marianka),她想委身嫁给书中主角,一位富有的俄国青年军官。她是在一个喝酒的晚会里决定的,当时以为是很简单很轻易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她答他的问话道,“你又不是麻脸。……”然后就玩他的又白又软的,“好象奶酪”的双手)。可是随后她的哥萨克男朋友在一次突击中受了致命的伤,她对自已人的忠贞霍然苏醒。这时尽管这事件与俄军无涉,那俄国佬也只好走路了。

            宋惠莲的画像,让我们看见《金瓶梅》的写实艺术是多么的认真。我国小说的读者,历来都不甚懂得写实艺术,看到小说中的动作与对话生动活泼,就会很满意,通常不再追问是否有更深的人生真实。比方《红楼梦》,大家众口一辞都说这是伟大的写实主义小说,原因是书中有很丰富的细节与生动的对话。《红楼梦》里的晴雯,与惠莲颇有相类之处,同时亦有许多地方恰成对照的,若把两人比较一下,很可显示两书艺术的分别。两人都是丽质天生,外有轻佻淫荡之名,内有贞操之实。红迷会指出,这两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因为惠莲连从一而终都做不到,而晴雯却真正是“清操厉冰雪”,她虽然得到宝玉钟爱,自己也深爱宝玉,却一点儿也不透露出来,而且对他不假辞色,直要到最后两人在病榻上会临终一面之时,她才说出深藏的情意,并用牙齿咬下两条指甲给他留永恒之念。这故事好象很动人肺腑,但同时也是幼稚得象十多岁情窦初开的少男编来讲给十多岁少女听的,那里比得上惠莲故事之能反映出复杂的人生?又那里及得到惠莲故事以不贞妇人来写贞节那么惊人与感人?两个故事的叙述方法也完全两样:《红楼》的故事中,晴雯的贞洁是毫无疑问的,读者从头到尾都如作者一般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王夫人由于一时误会而枉加给她淫荡的恶名而已。王夫人的误会何以竟一直不能消除而要晴雯屈死,这是关乎本书艺术本质的关键问题,答案也许很多,但最根本的显然还是,非此便不能引出故事的精髓部分,即是那荡气回肠的永诀与私祭场景。这些场景,乃至这整个故事,明白是写来“赚人热泪”的,事实上后来果然改编成许多戏曲,供人叹赏。若说这种唯情的作品是在认真对待人生问题,我们就太不认真了。惠莲的故事正相反,惠莲的行径如何,书中人物所知并不比我们读者为少,他们对她的节操判断错误,不是由于知识不足,只是由于见解与同情不够,而他们的错误,我们读者也一直都在犯着。这么认真的写实艺术,真是难能可贵,在我国小说史上太罕见了。

            我们感觉得到,惠莲长得很美。小说家描绘姣好容颜的能力本来很有限,你说这女子的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嘴巴又怎样,到头来都留不下多少印象的,空惹“意态由来画不成”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