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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回归



                                            65回归

        芷洛篇

        叶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我这边挪着,可好半响仍是收效甚微。她不停地应对身旁的女人,可已不再是客套寒暄,而是冷淡的微笑,表情疏离而肃穆。我几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就是一个生于清朝长于清朝,一生锁在清朝的标准皇妃了,所幸她及时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也够了——还是她。我耸耸肩,也冲她眨眨眼。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若是没有了钮钴禄杜衡,历史会沿着另一条道路行进,而原先的那条,属于乾隆和他的身后几百年的轨迹,终究会淹没在时空的玄幻中,没有结点,不知归路。叶子和桑璇自然也不复存在。而正是因了有了杜衡,所以有了叶子。有了叶子,而有了杜衡。

        可是我的命运在哪儿呢?一度我以为自己和叶子一样幸福,我可以把握自己,每分每秒都是未知。然而现在我不知道要争取什么,似乎好久以来,我没有欲望,没有追求,只想不管不顾的活着。如同现在,我静静地看叶子套着正装华服与众人虚与委蛇,几乎能透视她心里的虚伪,以及更深的对那虚伪的不屑和厌倦,她一定在心里横眉竖目地跟我说:“老桑,这些人能不能不这么烦?虚伪个什么劲儿啊……哎,你能不能不偷笑?”我还是不禁笑出声来。唉,或许这样下去就行了。

        眼看要到时辰开席,年贵妃地位最尊,又正逢她生辰,虚让几下,也就坐了主位,叶子和齐妃分坐两边,摆出得体笑容。福晋命妇,也都各归其位。我站在八福晋身后,做标准侍妾状。国丧未过,虽是寿筵,仍只摆了满桌的素席。

        宫里宴会,不外乎是这样程序,年氏客气几句,叶子李氏客气几句,众女眷代表客气几句,然后大家象征性的吃点东西。我站得无聊,四处张望,见叶子正望向我这边,眼神淡淡扫过,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

        我一笑,随即知道她在想什么。发帖子给我是好意,却没想到如今芷洛格格是个侍妾,只能站在人家后面伺候。其实我并不在意,可叶子看来却是难受的很。我心中感叹,这个侍妾,恐怕是要做到老了。

        “芷洛格格!”正自胡思乱想,突然有人小声叫我,我回过神来,见八福晋正举筷指向离她很远的一盘菜,我于是走上前去,把那菜挪到她手边。八福晋冲我一笑,我看向叶子,她正转过头去,这一切当然也落在了她眼底。若说以前的舒蕙对杜衡真真假假总是有些感情,那如今,她就只想让她难堪尴尬。

        我退后一步,向刚才提醒我的那个人点头示意,却发现原来是故人,叶子以前的陪嫁丫鬟,如今跟着十四的碧云。一时间我竟有些感慨,当初为了这小丫头,发生多少事情,若不是她,也不会让十四有表现的机会,让叶子冲破了最后的防线。物是人非,只剩了碧云还呆在十四身边,也不是十四如今见了她是何感想。

        碧云趁人不注意向我轻轻福了福身,我微微点头,但见她眼神里有些尴尬,我一笑,是为了我吧。当初我是风光不二的芷洛格格,她只是个小丫头,如今我们却并排站在这里。确实好笑,我不在乎的事情,偏偏有那么多人来替我在乎。

        菜上了几轮,屋里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不少人起身过去向年氏贺礼,福晋命妇们也聊开了来,最后一道菜撤去,就连我们这一排的侍妾,也开始窃窃私语。我用眼神制止了叶子要走过来的冲动,顺嘴与碧云说道:“碧云,这些年来过得可好?”“好,谢谢格格惦记。”碧云低头答道,语气一如往前一样恭恭敬敬。

        “嗯,你们福晋是个好人。”我想不出能说什么,于是准备结束对话。谁想碧云又开口问道:“我们格格,过得可好?”我一愣之下方明白她指得是叶子,不禁笑道:“她就坐在那里,你又来问我做什么?”碧云竟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福晋待我不错,爷却待我更好,碧云德才有限,知道这全是因着格格与爷的情分。”我大惊,碧云这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前面坐的几位夫人有意无意的回头看看,十四福晋轻斥一声:“碧云!”八福晋却转头向碧云笑道:“我还真是忘了,这碧云,不就是熹妃娘娘的陪嫁丫头?碧云呀,我们正谈你主子呢,好福气。当年我们一帮姐妹,如今却是不敢攀喽。”“她养的四阿哥也真是争气,先帝爷与皇上都是赞不绝口呢。”九福晋虽是在称赞,语气却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三阿哥总是仗着年长的优势,多少得些便宜。”不知是哪位夫人答说。

        “年长就占便宜?你忘了先前那位大爷?”九福晋冷嗤道。

        我这才明白,她们在讨论的是新一轮的储位之争。八福晋摇头笑笑,努嘴朝向年氏,放低声音说:“那位生的,虽还小,他额娘也不是善主。”纷争又起?我笑笑,见汤水上来,顺势过去端,不想听这班人编排我干儿子。

        九福晋也接道:“要说四阿哥,一举一动,也还真似他十四叔。我每次见他总要愣好一会子神……”说完咯咯一笑。

        我手一颤,险些把汤打翻,强自忍着烫奉与八福晋,正准备福身告退,她的话却一丝不落地飘进我的耳朵里:“十四弟妹,你们家爷,最疼的也是四阿哥吧。他和皇上多年来一直闹得僵,对这个侄子却疼得很呢。每年那位小爷生辰,府上的贺礼从未少过吧?”十四福晋没摇头,算是默认。八福晋一笑,眼神里尽是暧昧,周围的女眷也都跟着看向叶子,脸上似笑非笑。叶子近乎漠然地迎向她们的目光。

        我瞬间将很多事情联系到一起去,血气上涌。元寿当然会登基,历史自然不会改变,可这中间会有多少波折,谁也不知道。依着雍正那要面子的性子和狠辣的手段,如此不堪的流言,到底会不会影响到叶子母子?八福晋为何要这样做?败坏叶子和元寿的名声,有什么好处?我向叶子看去,正巧见李氏在向八福晋举杯。她们以前并无交情,我一凛,突然想到八阿哥所说的誓不罢休。

        “二位福晋,请自重身份。”我没有退下,而是朗声说道。周围的人都静下来,人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诧异神色。我不管那些目光,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想说什么还憋着?左右不过是这么回事。

        八福晋面色恢复,抿了抿嘴唇问道:“洛妹妹,你说什么?”“福晋,请您自重身份,传些闲言碎语,不是您该做的。”我清清楚楚地重复。

        “放肆!”八福晋突然站起身来高声斥道,这下整个回雪阁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看着我们。

        “你,算是什么东西?”八福晋从嘴角挤出这句话,语调轻轻,可眼里好似要冒出火来。我心里一叹,她八福晋憋了这么多年的话,总算是说出口来;我们之间层层叠叠的虚伪,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开来,倒是痛快。

        “八福晋,你这是做什么?”只听叶子冷声问道。

        “教训自家奴才!”八福晋斜她一声,扬起了手,竟照我脸上扑来。我避身一躲,她收力不住,手照着桌子飞了过去。一时间乒乒乓乓,尖叫声卡擦声不断,众人乱作一团。

        终于热闹起来了,我心里想着。但见叶子握紧拳头向前站了一步,李氏一脸幸灾乐祸地着她,八福晋瞪着我,看样子还想继续。就在整件事情不知如何收场时,门外的声音突然让整个阁中霎时安静:“皇上、皇后驾临回雪阁!”

        胤禛和那拉氏缓步走进大厅,那拉氏满脸诧异地看向众妃,胤禛扫了一眼慌乱着跪倒的女人们,又扫了一眼满屋的狼藉,便把眼光挪向我,我迎向他冰冷的眼神,那反而让我平静下来。我福下身去:“皇上,娘娘万福金安。”整个大厅有一瞬间的宁静,谁也不多吭一声,匍匐于地,只小心管好自己的呼吸。

        终于他开口了,语气和脸色一样冷:“这就是你给咱们请的安?那还是少请为妙。”我回道:“芷洛无心扰攘,只是有人不愿这宫里得片刻安宁。”胤禛轻声一哼,只听那拉氏先低斥道:“哪个让你说话了?”说完环视众人:“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谁说个话了?”没人答言。倒是八福晋回道:“就让洛妹妹说吧,此事倒确是因她而起,我也不护短。”我一瞬间倒懵住,好大一颗炸弹,好狠的回话,这其中微妙怎能在胤禛面前宣之于口?当下只道:“回皇上,娘娘,芷洛只是劝福晋要谨言慎行,安守咱们的本分。”胤禛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老练如他,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狠狠盯了盯八福晋,却转而对我道:“恐怕你没资格论本分。佟佳芷洛,朕问你,先帝之灵仍在,国之大孝伊始,你扰攘宫廷,是本分么?年妃寿辰正值,皇家共聚之时,你不同喜也罢,竟自破坏和气,是本分么?你以侍妾身份对福晋们不敬,是本分么?不说今天,你不知身份,日日出头露面,流连于市井途中,是本分么?你身为阿哥侍妾,十年来连个子嗣也无,就是本分么?先皇念你阿玛的情,将众多苛责一并搁置,更向朕提过要对你多加宽厚;可是今天,就算先皇在这儿,也不能容你了!”胤禛刚一开口,我就已经知道暴风骤雨又至,也暗自做好了准备——还能怎样呢?我刚刚冲口而出的一刹那,就已抱定了无所惧之心。当下只听他一口气说完,真真好长的罪状,原来我日日逍遥,如今得报。

        只听胤禛续道:“朕今天就替八王爷了断这桩家务事。佟佳芷洛,无礼少德,以下犯上,今在皇家御碟除名。”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一字一顿,重而清晰。所有人包括那拉氏都愣在原地,我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被休了!我在古代的这段婚姻,以康熙之命而始,以雍正之命为终,于大变中决定,于阴谋中开始,在纷乱中结束。这真是一场天作的大笑话,我却不是主角,所以现在才读懂。

        我轻声笑了,认认真真地磕下头去:“谢皇上考评,芷洛这便告退。”胤禛挥挥手,不再看我,冲众人道:“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众人都谢恩起身,我边向门外退去,边瞥向叶子,只见她神思恍惚地看着我,我冲她使劲儿微笑——亲爱的枯叶,这算什么?我早就惯了。

        转过门后,只听得阁内欢笑声已然又起,尤以年妃的声音最甜:“皇上亲自来看臣妾,就是最大的贺礼了!”我不禁恻然,迎着风随小太监出门去。

        出了宫门,我一时有些发怔——这被贬了的侍妾,该到哪里去?有冷宫给我住么?正发傻,那边八爷府的马车却向我靠来。驾车的小厮跳下车来,冲我打了千回道:“格格,王爷说您可先回府,拾掇了东西再回佟家花园。”我信步随他上了马车,恍惚地想起了八阿哥。我们俩这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结,他不必再养着一个耻辱,我也不用再看着我的“仇人”。这是彼此的解脱,可是随着马车向廉亲王府越来越近,我却越发心焦起来。

        府门口冷冷清清,我跳下车向里面走去——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踏进门去。一个人影正挡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是八阿哥。他脸上没有一丝涟漪,抿着嘴看着我。

        我舒了口气,轻松笑道:“八爷,舒蕙姐的本事越来越大。这倒是一石二鸟,你们再也不用看着我四处乱晃了。”八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静静开口:“在这儿等着。皇上旨意,不容你再进门。”我冷冷一笑,仍是向前走去。他却将我一拦,仍然只道:“等着。”我见他举动有异,便停下来站在他身旁,阵阵心焦袭来,我正想找话来说,只听得奂儿的声音:“格格!”回头一看,她带着两个抬着衣箱的小厮奔到我面前。

        “格格,我跟您回去。”她冷静地说。

        傻奂儿啊!我心中酸涩,可只能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当娘的人啦,还跟着格格跑?小福芹也罢了,冯才是这府里的二总管了,让他也跟着你跑?”奂儿仍坚持道:“格格,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一阵焦躁,道:“好丫头,别和我争。以后你别伺候主子,好好在家享福,不好么?”奂儿仍是摇头,竟冲着八阿哥跪下去,道:“王爷,请准我伴着格格。”八阿哥道:“你自去照应两天便是。”奂儿喜之不尽,笑看向我,自去安置行装。我无奈地看着她忙活,冲八阿哥道:“何苦再害人离散?”他瞟着我,道:“你我算得上是被害得离散么?何以用再?”我一愣,他却已转开头去。

        何以用“再”?我也不知。我默默地登上了车,道:“八爷,好自珍重。”八阿哥不发一言,站在原地。

        我只有回身上车,只见马车里堆的是两个衣箱。我奇道:“哪来这许多行李?”奂儿道:“八爷说咱们花园里准没有备齐,特嘱了人加些棉衣来。”我一怔,只听她续道:“格格,我今日才知八爷对您的心。”我摇摇头,道:“你哪里懂得他?这些事情他做得多了,可他心里嘛,绝不曾有过我。”奂儿也摇头道:“您若是看到八爷今日听旨时的表情,一准儿不会这么说了。”说着拿给我纸箱上的两卷纸轴。我诧异极了,打开其中一幅,借着车内烛光看去,竟是大漠图。再打开另一幅,我不禁闭了闭眼,那是许多年前,我写给他的句子:“圣人无执,故无失;无胜,故无败。”纸面泛黄,字体蹩脚稚嫩。奂儿在旁边轻声道:“八爷说,这两幅字,虽是不同人写不同人看,却都是格格的,如今该在一处儿。”我胸中一滞,掀开窗帘向后看去,可除了茫茫夜色,却又看得见什么。

        三日后。日头正好,我斜倚在湖边的栏杆上发呆。北京的冬天,过了三九便算了。自我回府这几日,天气一日暖似一日。

        记得从前我便最爱这湖,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独自一个——钓鱼、打坐、闲话或者只是静静地晒晒太阳,惬意非常。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这地方,直到我用一天时间踏遍了整个花园,耽搁上半个时辰,悄悄地回忆那时那地的过往,才真正相信,我回家了。是,就算阔别十年,这里仍是唯一我愿称之为归宿的地方。

        阿玛的画儿被我重新布置在书房,仍按照记忆中的老位置;我的书房仍挨着饭厅,记得那时自己说过是为了“方便进食”;奂儿不再和我住,八阿哥准了冯才在外置屋,每晚我便打发她出府去;闲来无事,除了看书,看阿玛年青时写的《桐轩集》,我还可以四处游荡,像现在一样,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一群小厮们边打闹边除冰,平和中甚是有趣,当然,这时也不会再有人说“侍妾佟氏不知礼懂法”了……想到这儿,我还是忍不住哈哈一乐。

        “芷洛这是乐什么呢?”我掉头一看,原来是隆科多——我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叔叔,脉属佟国维一支,和我阿玛同祖父。我如今独自一个住在东院儿,他则住西院。刚回来时,便是他帮我打点一切。虽然从前交往无多,但我对这个精干的小个子叔叔倒颇有好感,总觉得他若是在现代从商,准能是个CFO,CIO之类的人物,当然他不适合做CEO,因为他不像领袖一般发号施令而有掌控欲,只是冷静寡言,不知不觉中安排好了一切。他如今成为雍正的左膀右臂,实是两人之利。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阿玛从前说“佟佳氏想做的事总能做得到”,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合家去支持一股势力,故可得到永远的“佟半朝”。拿现在来说,鄂伦岱刚被贬谪,自有隆科多做紫禁城里的一等红人,佟家花园照样屹立不倒。

        隆科多背着手走近前来,微笑道:“气色不错。这几天住得算好?”我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笑答道:“当然是自己家好,舒服得紧。我真想一辈子就这么住下去。”隆科多稍一怔冲,方道:“你竟然已经猜到了?”我笑笑,道:“叔叔,就算我一时还缓不过劲来,现在三天过去了,我还猜不到缘由么?您和哥哥们都这样照顾我这个被贬回家的侍妾,而回家后我能如此逍遥自由,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自不是遭了大难,而是承了大恩。”隆科多听罢,默然半响,方看着我沉声道:“不错。现在皇上召你。”果然如此。我呼出长气,敛了神色,道:“有劳叔叔引路。”隆科多蹙眉道:“不换宫装?”我摇摇头。

        他眉头更紧:“芷洛,皇上这几天正跟为了十爷的事不耐烦,你可别再任着性子来,这回出了乱子,我怎么和你阿玛交代?”我忙问:“十爷何事?”隆科多道:“皇上前日命他遣送胡土克图的灵龛回喀尔喀,谁想他竟抗旨不行,就停在张家口,去也不去,回也不回。皇上大怒,正要重重地办他。”我咬咬牙——就这样开始了,雍正元年就是斗争元年。十阿哥首当其冲,圆圆的脸,不住送我东西的十阿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他一面?而他之后会是谁?该是八阿哥了吧。

        隆科多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好了,这些和你有何干系?心思太重,可不像你阿玛。”我冲他笑着点点头,道:“叔叔说得很是,咱们走吧。”

        我竟被一路引到了永寿宫,叶子的地盘,她自己人却没在,也没有天子踪迹。小丫鬟伺候着我用茶,也是一问三不知。我只有四处乱晃,等着人应酬我。想来叶子无心打理,殿里空落落的,很是冷清。

        忽然一个小姑娘闪在门口,直向我走来。我一阵好奇,没听说这永寿宫里有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啊。

        她走近前来,尖声问我:“你是谁?”说完紧紧盯着我,防备而谨慎,好似我是闯进来的女怪物。我不禁笑道:“你又是谁?”她梗了梗脖子,皱眉道:“我先问你的。”我蹲下身去看她,心里忽然一动,这不是个小美女,五官毫不突出,四肢瘦瘦干干,该是有些营养不良,只是她的眼睛,黑幽幽的,亮晶晶的,那么像十三。难道她是……?

        我正发呆,那孩子已经退后一步,不耐地拨开我的手:“问你是谁?”语气虽厉,终究带着怯意。我已猜到这孩子是谁,便笑笑道:“我是天边来的女神仙。”她哼了一声,道:“骗人!”便甩开了头,两条小辫子竟和人一样枯瘦。我不禁心下怆恻,摸摸她的辫子,柔声道:“我没骗你,明珰。”明珰满脸诧异的转过身来看我,睁大了眼睛。我续道:“我还知道你的小名叫珰珰,你的阿玛是当今的怡亲王爷,你来看你的皇伯父,对不对?”她眼睛越睁越大,喃喃道:“你真是神仙?”我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摸摸她的头,不禁想到我若是有个宝宝,该是也这么大了吧。

        珰珰歪头想了想,撇撇嘴道:“你也不准。我不是来看皇伯父,我是来和熹妃娘娘住。”说罢低下头去。原来如此,怪不得叶子没和我提过,她一定是万分不情愿替十三福晋养着么个女儿了。

        我忙问珰珰:“看来你住得不开心了?”她只低低“哼”了一声,半响方道:“谁都和我作对。谁都不喜欢我。那些死丫头都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知道。”说完使劲儿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快步跟上珰珰,只见她奔到花园里,正趴在池边的石头上,蓝色宫装上沾得全是灰。我心中一叹,走上前去,道:“珰珰,你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和你阿玛额娘说,接你回府里去。”珰珰趴在石头上狠狠摇头,道:“我不爱和他们说话。”我一怔。她从胳膊里抬头看我一眼,又闷声道:“你不是仙女么?你怎么不知道?”我哑口无言。珰珰哼了一声,自顾自小声嘟囔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没人理我,没人陪我玩。阿玛整日病着,额娘整日陪着他……”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只是絮絮说着。

        我胸中发涩,这十三和十三福晋既然养了女儿,偏不好好管教,是做得什么父母?这么小的孩子,需要多少关爱照顾,他们想没想过?这样把她扔进宫里,做那些场面上的权力道理,又值什么?

        想到这儿,我拍拍珰珰的背,道:“来,小姑娘,我陪你玩儿。”她缓缓掉过头来,疑惑地问:“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可玩?还是——你能变出那些小格格玩儿的陀螺?”我无奈地笑笑,道:“我有更好玩的。”恰好身旁有个丫鬟捧了点心进殿去,我叫她过来拿了一块,掰开一半给珰珰,道:“你看,我能把那湖底的小鱼叫上来。”珰珰不屑地嗤的一声:“冬天鱼都睡着了!四阿哥说的。”我不理她,低头装作念了半响咒语,便自顾自地将小块点心向池中抛去,正好天暖,冰层中心已经开始融化。不一会儿,一抹红色就出现在水面上。珰珰兴奋地抓住我的手:“鱼!我最喜欢小鱼了!”我不禁缩缩脖子,这孩子和我还真不一样,我最怕的就是鱼。

        我继续把点心抛去,红色越来越多,还有几条鲤鱼露出头来。珰珰开心地拍着手,拉着我问:“仙女你告诉我,你念的是什么?”我故作神秘地附在她耳边胡编了几句。

        只见她双手合十,悄悄地念道:“小鱼小鱼在哪里,仙女在这儿召唤你。”我不禁扑哧一乐。她却还是虔诚地把点心用力抛去,看着鲤鱼哈哈地笑。唉,这孩子多容易满足呵……

        不一会儿,点心抛完了。珰珰恋恋不舍地看着池子,才转身看着我:“你真是仙女呵……”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咬咬嘴唇,费了半天力才道:“那你……明天再来陪我行么?我下次想要陀螺,玉格格那样的。你知道什么样么?”我好笑地点点头——这孩子!

        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道:“芷洛格格,您在这儿呢!”我正要答言,却听得身边珰珰低呼了一声。她满脸惊疑不定,抬眼看着我,尖声道:“你……你是佟佳芷洛格格?”我深深喘口气。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然叫道:“是你,就是你!我认得你的样子!”我不知她为何忽然失控,只有点头道:“我是你的洛姨。珰珰……”她狠狠地推开我,一脚重重踢在我的腿上,大声嚷道:“别碰我!”说完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地跑开去。我想追,腿上一疼,再走不动。

        正在这时,廊边有人朗声通传:“皇上驾到!”我顾不得什么,忙福下身去请安。只见胤禛只由一个太监总管模样的人伴着过来。他看着了我,淡淡道:“这幅打扮进宫,你如今真是天地都不怕了。起来吧。”我轻轻一笑,起了身来。

        胤禛在万霖亭中坐下,道:“可知朕为何召你来?”我垂下眼,轻声道:“知道。”他或许没料到我这么直接,竟稍稍一怔,方沉吟道:“那朕也不耐烦兜圈子。多年前的事情,谁是谁非,如今再提也没意思。芷洛,朕愿意尽量补偿。”我心中冷笑,补偿?如何补偿?胤禛看我良久,见我没有答话的意思,轻叹一声说:“朕也知道,十多年的岁月谁也不补回来,可以后的日子,朕却可以许你……至于那个孩子,芷洛,你是不是见过珰珰,喜不喜欢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想放声大笑,当初没了丈夫,如今再赏我一个?当初没了孩子,如今再给我一个?好一个皆大欢喜。只是那笑声到了嘴边,却发不出来。

        “进也不由人,退也不由人,嫁也不由人,走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爱也不由人。皇上,这不是我佟佳芷洛的命!”我缓缓说道。

        “朕知道一切太仓促,你心中厌烦。却也不必马上就答,多考虑些日子吧。”胤禛避开我的目光,语气中竟有些许请求意味。

        “皇上,您给我多少日子,芷洛都只一个答案。我知道,您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挡的了,可以这次,您若逼我进怡亲王府,直接赐我三尺白绫便是了。”

        胤禛盯住我,不动声色。我心中平静,痛痛快快一场,放我逍遥最好,要杀要剐随便。除了叶子和阿玛,我还有什么舍不下?随即回视他,也不再作声。

        正默然间,忽然亭外那总管一声清咳,我掉头一看,不禁懵住。十三牵着珰珰,正立在门口的树下,不知来了多久。他毫无表情地做了个揖:“给皇兄请安。”说着拉住珰珰也请了个安。珰珰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

        胤禛蹙起眉头,扫了一眼那太监,正待说什么,珰珰开口道:“皇伯父,您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她做女儿?我不要!”我倒吸了口凉气——看来他们都已听到。转念一想,那又如何?他在不在场,我一般这样说。

        胤禛眉头皱得更紧,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十三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摇摇头,笑着对珰珰道:“我也没要你做我的女儿啊!你额娘生了你,你皇伯父养了你,我可什么都不算!”珰珰瞪住我,上前一步,还待说什么,十三已经叫了丫鬟过来,只简短地吩咐道:“带她去练字。”那丫鬟请过安,携了珰珰便走,那孩子虽然不乐意,还是别别扭扭地向外走着,边走边小声嘟哝道:“她自己说不去我们家的,她不配。坏女人,贱妾!”声音很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这般訾毁的话出自一个小孩子之口,真不禁让人胆寒。正发惊,十三已经大步跨上前,从那丫鬟手中将珰珰一把拽了回来,厉声道:“谁教你说的?”珰珰昂着头,道:“没人教我,我就知道。”十三怒意更盛,扬起手来狠狠打了下去。

        一声脆响,珰珰显然被吓得没反应过来,嘴唇颤抖,脸红红的,梗着脖子说不出话,身子晃晃又立住,可怜兮兮。

        我叹了口气,忙上前拉开十三,道:“你还和她计较,她懂什么?这个时候打她,平时该管教时你们干什么去了?”十三硬生生收回了手。珰珰这时才缓过神,大滴眼泪顺着脸淌下来,大叫道:“又为她!又为她!”掉头便往外跑,边跑边乱七八糟地嚷着:“她自己没家,她自己没女儿,她就抢别人的,就抢别人的……”我的胸口一闷,竟哽住了。胤禛一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时忽地站起身来,正待他说什么,只听珰珰的声音止住,一个女声斥道:“你再说一句!把眼泪给我憋回去!”是叶子。我无奈了,今天这是什么日子!转过身去,我福了福身,冲胤禛道:“皇上,若是现在没白绫,芷洛可以回家等么?”胤禛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正这时,叶子冲了进来,她显然刚勉强平复了心情,安也不请,直走到我身边,只淡淡扫了十三和胤禛一眼。十三正侧头看着我,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竟恍惚间觉得他眼底藏着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是什么,我说不清,也没力气猜了。而那边胤禛显然已经冒火,可叶子只作不见,拉着我便走。

        忽听胤禛沉声道:“今日人人都反了么?”叶子转过头去,看着他道:“臣妾倒觉得,今日人人都疯了。皇上不必动怒,您要赐什么,我都和洛洛一起便是了。”说完拉着我的手继续向门外走去。

        我低叹一声,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动,不再说什么,回握住她的手,一并前行。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肆意了?三十几岁了,两人渐渐地安之若命,以为自己可以适应、可以接受、可以忍受、可以改变自己。而实际上,我们还是我们,逼急了便对着老板拍桌子吹胡子撂话说:我不干了的钮钴禄叶子和佟佳桑璇。

        我和叶子相视一笑,留下身后我们曾经或正在深爱的两个男人。唉,他们算什么?身边的女人才最重要。

        这时,有人静静地开腔道:“放心。不想进怡亲王府,也用不着三尺白绫。”是十三。我有一刹那很想回过头去看看他,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可一刹那过后,我只是握紧了叶子的手,转出门去。

        到了宫门口,我搂住叶子的胳膊,道:“快回去吧。”她抿紧了嘴不说话。

        我叹口气道:“别为我和他吵。”叶子冷冷哼了一声,道:“是太久没吵了。”我不禁轻笑:“老夫老妻,耗着得了。你还真陪我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仗着他不舍得?”叶子听了,眉毛倒竖:“敢情我是使的虚招子,你还不领情了?”我不答,只是笑看着她,道:“枯叶,如果我真的死了,最舍不下的就是你了。”她也敛了神色,重重点头,郑重地说:“你不许一个人死。”我扑嗤一笑,道:“得了,谁也别死,谁也死不了。别忘了你的宝贝儿子。”她只是无奈地摇头苦笑,送我上了马车。我见她还是心事重重,知道她倔劲上来,谁也没法劝。也罢,就让他们两个,吵吵好好去吧——

        我跳下马车大步迈进花园,只觉得浑身轻松,似乎卸下了一副沉沉重担。当下直奔阿玛的书房,可刚到门口,我不禁怔在原地。一个青色背影立于桌前,我低呼了一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长长的黑胡子拖到胸口,眼睛却精亮有神。他开口道,声音沉稳柔和:“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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