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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漩涡



                                            67诀别

        芷洛篇

        “为何不让我进?”我有些好笑地看着门口的侍卫。

        他显然识得我,退后一步,俯身道:“芷洛格格,今儿早上皇上下的旨,您或还不晓得……皇上旨意,一则为母妃居丧期间,宫外之人,不可任意进出内苑;二则宫内各人须要谨言慎行,不得扰攘。所以……”他为难地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笑笑,回身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心里却难免打鼓。莫非又是出了什么乱子?可是估计目前是不得而知了。这道圣旨一下,相当于让宫内宫外断了消息,也堵住了是是非非的嘴。只要没有叶子和她儿子的事,也就罢了。

        奂儿掀了窗帘向外看了看,转头向我道:“格格,我问过冯才,这就是十爷的地方。”我心中一动,点点头,下了车。面前是一幢黑乎乎的宅子,黑漆漆的大门紧紧关住,似乎关住的也是重重黑夜。

        十阿哥上月回京,当天便举家搬入了这宅子,道是就此“闭门养神”,从此愿足不出户,静心思过。我听闻此言,深知十阿哥就此便开始了他的监禁生涯。而无论怎样,我都要见他一见。

        当下上前拍门,要门房进去通报。那门房吞吞吐吐道:“爷……爷不见客,谁也不能见。”第二次被人拦了。我耸耸肩,笑道:“我偏要见。告诉爷,芷洛格格到。”那门房仍是拦在我身前,没有动弹的意思。我推开他,直接冲里面走去。

        半个人影也没有,我停在偌大的院子里,茫然得根本不知往哪边去才好。忽然一个人影从侧房里冲我小步跑来,不是十阿哥是谁?他毫不遮挡满脸喜色,拉着我的袖子,道:“你竟来了!”我见他脸色甚差,以前的胖现在却变成了浮肿,显得整个人都憔悴至极。只有打起精神道:“为何不来?我是不能,不愿,还是不敢呢?”十阿哥惨然一笑,缓缓松开我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重情谊。”说罢引我向里屋走去。十福晋亲自给我奉茶,货真价实地欣喜着,看去真让人心中不是滋味。这府中的寥落孤独,局外人有谁会明白?今日的十阿哥,往日的十三,莫不如此。

        “八哥可好?”十阿哥急急问道。

        我一怔,道:“我也不知。”他默然不语,良久方道:“我却忘了,你已不是他府上的人了。芷洛——你如此逍遥,似不惧老四,又特来看我,自然更不忘八哥情分——你到底是谁的人?我真糊涂了。”我笑笑,道:“谁的人也不是。从此后,一切自有我自己作主,任谁也管不了,任谁也勉强不来。”十阿哥也笑了,摇摇头道:“哪容人作主?你看我便知。”我不禁也有些黯然,出了会儿神,方道:“十爷,这便是你们的命,早就选好的了。顺着它,反而会好过一点儿。何况——就算赢了又如何?如今皇上他不是也日日心烦忧虑,比你尤甚么?你的好哥哥们鼓着劲儿找他晦气,狠了心让他不得安生。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又有什么意思了?”十阿哥哼声笑道:“不该是他的东西他要抢,随之而来的当然他也应受。如今就看谁熬得过谁了,看是他的人多,还是我们的人多。”我叹了口气,道:“有什么用啊?我告诉你,没用!怎么你们没一个能老老实实做个王爷,有钱有闲,好好过日子呢?就是疯了。”十阿哥被我逗乐了,道:“又说傻话!”我一想自己这时说这些,是有些孩子气,不禁也自嘲地笑。这帮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该来的事一件一件慢慢来,我旁观便是。

        十阿哥想了想,忽道:“我知道你为何不怕他了。因为——杜衡,对也不对?”我心里讶异,转念一想,惊道:“你竟也知道杜衡?你留意到杜衡?果然京中谣言,始于你们八爷党,对也不对?”说完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十阿哥也忙起身,慌道:“说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脸色都变了。”我定了定神,沉声道:“别的都无所谓,扯到她就是不行。”十阿哥低头道:“你和她感情甚好,我们自然知道。只不过这是避无可避的事,有把柄不用,那是傻子所为。讲了仁义道德,可就输定了。”我颓然坐下,道:“的确是你们。我早就猜到,如今不得不确信。”十阿哥走到我旁边,拍拍我的肩,道:“别怪我们。”我长出口气,道:“那你告诉我,你们究竟如何得知此事?衡儿和——他?”十阿哥道:“原是不晓得的。老十四藏得真好,只有八哥一早便知,却也瞒着我们。直到最近,撕破脸皮的时候到了,却才知道这段故事。老四这一夺位,倒让老十四和咱们几个同心同力起来,这倒算是好事一件。”我点点头,八阿哥的谋算果然长久精密,他对叶子十四的怀疑,恐怕比胤禛都要早。十四能把冯才安置在他府中,他自然能做同样的事。手握着这样的“私情”故事,进可钳制十四,退可施压于胤禛,真真高段!

        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十四爷也愿意把这场私情大大方方地摆出来给人看了?他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小啊!”十阿哥缄口不言。我站起身来,道:“十爷,你们做什么,我管不了。只是衡儿的事,我绝对不会旁观。你告诉我,究竟你们要利用她到何地步?你们对付的不是她,是她的儿子,是不是?”十阿哥看着我,轻轻叹道:“你都知道,又何必问?芷洛,我、八哥,我们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么?我呆在这里半分动弹不得,八哥日日受压受折磨,这样绝不行。可靠现在的力量还是不够,我们需要三阿哥,必须支持他。”我紧咬住牙,道:“可你们是白费心机。”十阿哥盯着我,缓缓道:“不试怎知?”我心里无奈,弘历成了乾隆,这如何能改?他们这般自信地纠缠,其实无异于困兽之斗,终究毫无结果,只带累了叶子。当下变相劝道:“就凭这捕风捉影的事儿,便不是四阿哥做太子,还有八阿哥呢,年贵妃地位为尊,总轮不到那三阿哥便是。”十阿哥道:“自有别的法子。你以为八爷党这些年是白叫的不成?他虽是皇上,却也不能无所顾忌。”我看着他眼睛发亮的样子,竟似焕发了些许神采,知道再不能说什么了,当下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我祝十爷马到功成,早日得往日风光。”十阿哥快步拦住我:“别忙着走。你可是生气了,芷洛?我们从没想伤害你,芷洛,你可知道?”我摇摇头,道:“我只是倦了。”十阿哥一直送我到门口,方道:“芷洛,我一定还能出去,还能见着你。”我点点头,道:“请十爷珍重。”心中却知道,再次相见,不知要隔多少年了。

        阿玛正在钓鱼,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却仍是心烦意乱。阿玛捋捋胡子,看了看我,道:“芷儿有心事。自我回家来,还没见你这副模样。”我皱眉道:“宫中似乎出事了,我总觉得和衡儿有什么干系,心里静不下来。”阿玛点点头,道:“可以去问问你叔叔。”我点点头,踌躇半响,方问道:“老爷子,您若知道一些人执著于事,结果一定是全无用处,只会伤人伤己,您怎样劝他?”阿玛微微一笑,道:“飞蛾扑火,自古而今。天道如此,唯有顺之任之。”我闭了闭眼,是了,的确如此,唯有顺之任之。

        西院正陷于压抑的安静之中。我找到隆科多叔叔,问他到底宫中发生何事。隆科多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我不禁诧异,道:“您今儿个还未入宫?”隆科多道:“皇上旨意,严进严出。他若召谁,自会叫总管通传。”我点了点头,道:“您可知都传了谁进去?”隆科多一笑,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陪你阿玛钓鱼便是。”我撇撇嘴,道:“担心您啊!”隆科多笑意更深,道:“倒会说话。告诉你吧,这次的事有几分蹊跷。仅一个上午,京官中的一品大员已被召进四位,这倒罢了,有些王爷官员府上的正副总管和总领太监,也被急召了进去。甚至梁督尉府上的一个伙房管事都应旨进宫了。真真谁也说不清皇上是什么意思,下一个又会轮到谁。你看吧,咱们院里的侍卫小厮不也都是惶惶然戚戚然的?”我越听越疑,只觉得一颗心上上下下安稳不下,谢了叔叔就向外匆匆走去。正一下撞在阿玛身上,我忙道:“阿玛,我还得进宫,我必须见到衡儿。”阿玛点点头:“要去便快去吧,记住,进退要得宜。”我点点头,冲上了马车。

        还是那个侍卫。他见我又回来,显然也很是为难,只是任我软硬兼施,他仍是把我拦在门外,即使要硬闯也不得。

        我焦虑不已,无法可施,又不愿这样回去,只有在宫门口徘徊个不住,希望抓到什么人好好探听里面的消息。可是过了半响,半个人影也无。我略略平复了心情,心想今日不进去见到叶子,不离开这里也就是了。打定了主意,反而有些轻松。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沿着宫墙驶过来。我心中一动——那竟是十三的马车,车前坐的正是小丁子,也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了,他停下车,一眼见着我,当即跳下车道:“给芷洛格格请安。”我笑了笑,望向那马车。过了半刻,那车帘一动,十三弯腰探出身来,一眼正看见我,两人虽是都准备好,却还是不免一呆转而一笑。他调开目光,跨下车来,落地时深深皱眉。原来他的鹤膝风毛病仍是未好利索。

        顾不得那许多,我上前几步,轻声道:“十三,快带我入宫,我要见衡儿。”他侧头看了看我:“你竟知道了?”我半日的担心忽然得到确认,不禁一阵头晕目眩,十三反过来扶住我,简短地说:“你别着急,随我来。”说罢携了我入了宫门,那侍卫自是再不敢拦。

        进了门,我轻轻地挣开他。他身子一僵,缓缓收回了手,看着我默然不语。一顶宫轿已停在面前,我道:“你上轿吧。今日多谢了。”他摇摇头,道:“还是你上轿。如今暑气大得很,你偏是最禁不得热的。”我看着他笑笑,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见如此,也不多让,便跨上了轿直往永寿宫。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薄汗,手心里都是湿湿的。我是最怕热了,那些年每到夏天便总会拽着他一起制作冰淇淋和风力电扇,拿他挡太阳,以各种手段避暑……而他竟然都记得。可是——记得又如何?记得又如何?

        虽是如此问自己,我仍下意识地掀开窗帘,偷偷向后看去,当下只觉心里被什么一撞。不远处,十三正向同一个方向走来,脚下仍是一跛一跛,却一刻不停。忽然他脚下一滑,还好小丁子上前扶住了他。我还想再看,轿子却转了个弯,眼前已是一片红瓦砖墙。我缓缓收回身子,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到了永寿宫,我下了轿随丫鬟步入宫去,一心想着不知叶子是什么情形,低头便向里冲,忽然觉得浑身一凛。我抬头一看,两道怨恨的眼神直刺向我,就是那珰珰。我一愣,随即冲她笑笑,她不以为意,仍是冷冷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离去的轿子,一扭头便跑了。

        我明白过来,她是认出了她阿玛的轿子,误以为是我们一同而来,他阿玛却不看她一眼,不禁无奈。这样的孩子在现代就是处于青春期,觉得谁都欠她的,谁都待她不好,童年的阴影遮过来,每天的生活对她来说都是阴雨连绵。十三和他福晋再不用心,只怕这孩子一生都不会幸福。

        “洛姨!”我回头一看,禁不住欣喜道:“多日不见,咱们元寿又长高了,也越发潇洒了嘛。”元寿走上前来扶住我——他竟已马上快赶上我高了——低头一笑,道:“洛姨又打趣我了。对了,您别理那小丫头,她那副样子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也笑了,这孩子真是大了,每次见我都要宽慰我两句,好似我不是他的洛姨而是他的洛妹一般。而我每次也都承他的情,因为挺愿意看他又认真又早熟其实又稚气未脱的样子,时时觉得原来这乾隆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那是,不看看人家老娘是谁呀……

        想到这儿,我连忙问元寿:“你额娘如何了?”元寿抿嘴不语,道:“您自己看吧!”我见他神情,心中仍有些紧张,也快步向叶子卧房走去。到了门口,元寿忽然停住,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踌躇,便柔声问道:“可是有话和我说?”元寿正了神色,低声道:“洛姨可是要走了?”我心中一凛,竟不知如何作答。阿玛此次回京,并不是终归故里,其实是为了带了我离开京城一块儿出行。那日他和我提过一次,便再不多讲,显然是等我自己下决心做决定——我明白,他甚至不愿让他的想法影响我,只愿我随心随性。而我……

        元寿笑了笑,道:“洛姨,我陪着额娘,她定能一样地快乐开怀。每次我们都会一起念着您,想着您的。”我摸摸他的头,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整个人都那么坚定。我是该安心地走,可惜这本不是该与不该的问题。

        忽然门里有人扬声道:“再站在门口聊下去,我可先去睡午觉了!”我和元寿都扑嗤一乐,他朝我作了个揖,转身走了。我径直打了帘子进屋,正看见叶子打着哈欠捧了本书看,眼下黑影甚重。她抬头看我,把书撇到一边:“怎么,想把我家儿子拐跑?”我笑道:“不敢,不敢。不过这个未来宝贝儿,我还真是喜欢。”她斜了我一眼,道:“你敢不喜欢么你?”我坐在她身边儿,打量着她,叹道:“你怎么这么正常啊……”叶子推了我一把,笑道:“没做成安慰大使,心痛吧?”我摇头再摇头:“亏我十万火急地冲进这禁地,让你家皇上到估计得把我斩首示众了。”叶子奇道:“你怎么进来的?这皇宫今天就像个蒸笼一样。”我一笑,低声道:“还能有谁?我碰见了十三。”叶子仔细地看了看我,我忙掉开话头,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低哼一声,给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到十四的利用背叛,胤禛的讽刺不屑,漫布宫中的闲言碎语,她竟然都是面无表情,好似与她无关。我不禁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有那满手的冰凉方能告诉我她所承受的有多沉重。

        她清楚地讲完,而后看着我仍是一笑,脸色苍白,却若无其事地道:“别这么悲悯的看我,这么多年了,咱们这两个三十多的女人可别再抱头痛哭。我没事儿了。现在哭的是那些不知死活扯是非的人,他们算碰上冤家了。”我知她说的是胤禛,也笑道:“我一定记着不再惹他。对了,你别忘了,如果是在现代,咱们俩——都已经四十多了。”叶子睁大眼睛,显然和我一样惊恐。我续道:“我阿玛常说,人越长大,对什么重什么轻越通透,真正在乎的事情越少,能受的影响和伤害就越少……”叶子笑着打断我:“你那老父都能在哲学系开课了。”她又正色续道:“桑,你一定知道现在我在乎的是什么。”我点点头,也正色道:“你儿子,我,和怎么样好好活着,活得舒服。”她微微一笑说:“你还真大言不惭,自己也算了进去,一点儿不含糊。”我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她,忽然听得外面有人禀有事通报,来人却是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她进门来行了礼,自报家门道:“奴婢从前服侍六格格的,早日和奂儿甚是要好。刚才守内城门的侍卫换值,特来告诉我,说奂儿在宫门口已求了半日,要找她家主子芷洛格格,说是有要事。”她一口气说完,我心中越发惊诧。出了什么事情?是阿玛,还是……忙起了身向外走去。叶子也紧张起来,忙送我到了门口,劝道:“别急,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咱们应付不了?”我心中一暖,看着她笑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杂草型的女人,你没事我就安心走啦。”我抬脚就要走,她却拉住我的胳膊,挽着我轻声道:“我得把话说完。你也明白,我在乎你,不代表我忍心让你这样守着我。我被锁在这里,你可没有。”我一怔,不知为何胸口闷闷的,因为在一瞬间,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一种近乎哀伤的神色,让她的整个脸孔显得那么绝望,似乎就要滴出泪来。然而这种神色一闪而逝,又换上了那副杂草表情,她推了推我:“快去吧!”

        奂儿正在宫门口乱转,就如同刚才的我一般。我连忙上前拉住她,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两眼红肿,显然不知已哭了多久。

        她拉住我的袖子,道:“格格……冯才,冯才出事了。”说完低下头去,瘫蹲在地上。我连忙把她直领到马车上,拍拍她的背,让她慢慢说。

        她拼命地止住哽咽,使劲地擦掉泪水,深吸口气,道:“今儿格格您刚走没多久,老爷子就让我回家歇息了,您知道今天是福芹的十岁生辰。”她的眼圈又红了,但明显抑制住了哽咽续道:“我们一家三口刚刚吃饭,宫里面便传出了皇上的口谕,说是让冯才……速速进宫,不得延宕。”我的心陡地一沉。今日进宫的人——照叶子说的,莫不外两种:一是斗胆传播皇妃皇子是非的人,一是秘密扶持三阿哥弘时的力量——而这两种,都无疑属于八爷党。那么冯才,果然是八爷十四爷的的人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冷汗涔涔。

        奂儿注意到了我的脸色变化,她从座位上站起,一跪倒地,深深地磕下头去,道:“格格,能救他命的只有您,能救奂儿的也只有您了!”我忙把她从地上搀起,抱住了她。

        她喃喃道:“格格,您不知道。小福芹还在家里等着阿玛回家给她做花灯,她欢天喜地的,我看着她就愈发难受。格格……我知道他这一去难回了。他走的时候急,却仍然抱了福芹,他狠狠地抱她,就好像是最后一次。”我心中酸涩,伸手摸摸她的脸,一手的湿意。

        奂儿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忍住哽咽,道:“格格,他没和我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只是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我知道他再不会回来了。”说完终于泣不成声。

        恍然间,许多镜头都从我眼前滑过,尽是柔情蜜意。冯才俯在奂儿耳边说话,惹她笑出声来;他接来她乡下的久病老母,请遍名医;他把福芹扛在肩头看星星;他乐哈哈地说身边两个女人都是他家的宝……

        奂儿呆呆望着我,脸上忽而绝望忽而不知所措,不知怎地,我突然浑身冰凉,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以为自己手中握着幸福,却瞬间失去了所有。唤回心神,我用力拍拍奂儿的脸:“好奂儿,十八年了,我早早就把你当作我的姐妹。今儿个就算你的心碎了我也要把它再拼起来。你这件事,我管。”奂儿含泪点了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回到花园,我直奔西院找到隆科多叔叔。他正好整以暇地自己对弈。

        “叔叔,您可知宫中几时解禁?”没时间寒暄,我直接开门见山。

        他抬起头,问我:“你还要进宫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知道熹妃娘娘没事也就罢了,再熬几日,何苦偏要赶在今天这时候?”我使劲摇摇头,急道:“您不知道,我有顶要紧的事。那您可知道,今日被宣入宫的人,都可曾出来?”隆科多沉吟半响,道:“我只知现在宫里几乎只进不出。你也明白,皇上既然宣了谁,那么自有他的道理,冤枉差错都是微乎其微。至于这些人的结果……哼,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了。”我闭了闭眼,心中焦虑无可缓解。人人进不得宫,我能找到谁?又有谁能助我?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找到的就是冯才的尸首了。

        隆科多也甚是疑虑,起身问我:“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我随口应道:“冯才被宣了。他是奂儿的夫君。”隆科多稍一思索,竟然笑了,他看着我道:“芷洛啊,你为这个担心,莫不是没事可干了?就算那丫鬟和你感情亲厚,她的夫君你却管不着了。再说,这等大事你如何管?风头下,赶快躲着脱了干系才是。”我皱眉道:“叔叔,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便是。”隆科多一愣,拦住了我,思索半刻,方沉声道:“所有疑为八爷党的人经皇上亲自问训后,都交由怡亲王爷监管处理。”说完他挑眉看着我,嘴角带着抹怪异的笑。

        我还真怔在了原地。的确,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闷闷地走到了东院,只见奂儿正呆呆地坐在石桌边看着福芹玩儿。福芹嘻嘻哈哈地蹦上架上,再爬上爬下,看到了我,咧嘴傻笑,又钻过一个洞穴,看不见了。

        奂儿已经冷静了不少,她看到我,勉强一笑,道:“格格……”我见她欲言又止,上前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不拘礼,喝了口茶,续道:“格格,是我欠斟酌,这样的大事却要勉强您。就像您说的,正因为您拿我作亲姐妹,我不该让您为难,更不能让您受我们牵连。我想好了,这是命,该散就散吧,以后我带着福芹陪着您,是一样的。”说完她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看得我反而难受。

        福芹正好又钻了回来,胖乎乎的身子卡在洞里竟动弹不得,她惊慌失措地喊:“阿玛,额娘,救我!”奂儿忙跑了过去。

        我呼出口气,起身出门。无论如何,我得试上一试。比起奂儿的一个家,我和十三多见一面,又算得什么代价?

        马车到了怡亲王府,我想也不想地迈下车去,请门房通报,心里不断重复着准备好的话,不做其它任何想法。

        十三出现在门前,他定定看着我,硬生生停在离我两步的位置。我上前一步,冲他点点头,道:“要事相商,能不能出府见面?”他眼中显出惊异之色,却干脆地应道:“能。走吧。”我俩先后上了马车,各自守坐一边。我看着他一笑,他也扯了个笑容还我。马车上小丁子问道:“两位主子,咱们去哪儿?”十三稍一沉吟,道:“去白塔。”我心中一震,冲口而出:“不。挑个近些的清静地方便是。”马车应声“得得”地跑了起来,十三望着我,两眼亮而复暗,而后自嘲一笑,竟笑出声来,那声音似哀似怒,回荡在车中,倍显苍凉。我不由低下头去,两人一时无话。

        我静静地想着,白塔,正是他多年之前从营地偷带我出游,为我过生日的地方。那日他送我雪漠落日,他说那苍茫大漠,漫漫草原,既然到不了又放不下,就把它放在心里,带在身边。想到这里,我看向十三,只见他也支着头出神,嘴边似乎带着抹笑。我不禁笑着叹了口气,可是笑过了之后仍体会不到心中的滋味,原来,当时的往事虽是共同的,此时的回忆却可以分开存在。

        不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小丁子在车外回道:“主子,请下车吧。”十三拉起车帘,先慢慢移下车去,而后伸手要扶我下车,我犹豫之下,他已经怅然收回了手。我跳下车去,四周一望,不禁看向小丁子——这儿竟仍是北海!眼前赫然是白塔。小丁子陪笑道:“主子,这便是就近的清静地方了。”说罢牵了马车溜走。

        十三转过头来,冲我笑笑,道:“你脸色不好,比今儿早上更差……”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温情,平声问道:“冯才可还有命在?”十三微愣,随即收了刚才有些恍惚的神色,轻描淡写道:“还活着。”“他……犯了什么事?”我见他眼神凌厉,不由心中更沉,求情的话到了嘴边,说也说不出来。

        “五十三年以来,他总管老十四一党的消息传递,为老八和老十四互通音讯,皇兄继位以来,他鼓动手下五十余人,在京中大肆传播不实不忠的言论,惹得城里城外动荡不安,谣言愈演愈烈。皇兄自从逮了他,就从未想过放了他。这种人哪里留得?”十三缓缓说道。

        我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接口。十三看着我,表情渐渐温和起来,只柔声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夜色渐沉,太阳已经坠落在湖边,光辉投在湖面上,碧波闪烁,水光粼粼,我望着面前的人,有一瞬间的恍然。仍是当年美景当日二人,那时的我怎么想到,再临白塔,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求他。

        “奂儿嫁了冯才,你不知道吧——他们生了个小女儿,叫福芹。冯才万死不足惜,我却不得不在乎奂儿的感受。冯才对于奂儿来说,是她心上的一部份,若是那人丢了,她必要苦苦寻找,可若是那人死了,她的心就此残缺。奂儿早已不是我的丫鬟,这些年来在京里,除了衡儿,她便是我的亲人。她为我受了不知多少苦,替我挡了不知多少白眼,那些无穷无尽的日子,连衡儿都远在天边,只有她陪在我身边。冯才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用你们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他身不由己。卷了进来谁是干净的?对于八爷十四爷他们冯才不过是一颗棋子,对奂儿和福芹,他却是整个世界。我早已理不清那些是是非非,也不知该怪谁该帮谁该怨谁,只是那失去爱人的苦,一个人独自熬着的难处,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怎么忍心让奂儿受着。我今日来,本是想让你放冯才一条生路。”我背转过身子,听着自己的话在湖面上打了转转,消失在空气里,眼里有了一丝湿润。

        “却是我痴了。她既然跟了冯才,就早该有这样的准备。男人爱一个女人,便是愿意为她豁出命去,心里也总还会有些事情比她更重要。男人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他的女人就该准备承受随之而来一切的后果,不是吗?什么心痛等待,想念绝望,她谁也怨不到,谁让她爱上这个人?王爷,你的答案我不问也知道,既然如此,就让奂儿受着吧。十多年的甜蜜幸福,还有一个女儿,上天已待她不薄。”说到最后,我竟满脸是泪,不知是为了奂儿还是为了自己。我擦了擦眼泪,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我独自一个沿着小路向城里走去,直到这时,才觉浑身发软无力,几乎要虚脱一般。方想起一整天不停的奔波,竟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前路甚是漫长荒凉,回头看去更是渺无人烟。我垂头不停地走,身心都浸泡在绝望之中。

        想着想着,前方终于有了集市的影子,身边慢慢有了喧闹声。我有心雇一辆马车直奔家去,而冯才的事究竟怎么办?难道要我对奂儿说上一句“爱莫能助”吗?我怎么忍心看到她失望而又强颜欢笑的模样?忽然我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只见前方正是“独一居”,忙踉跄地扑进门去。

        我坐在桌边,看小二摆上满桌的饭菜——豆卷酥鸡、冰糖莲子羹、黄皮炖鸭、翠熘火烧……我机械地举起筷子,不停地伸向佳肴。好久没这样大吃一顿了。

        吃东西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人和事都渐渐抛离。不过半刻,盘子眼见已经见底,只觉胃满满的,心里好像也满起来似的。

        我撂下筷子,舒了口气。尽力而为便罢,哪有万事遂意,阿玛说过,“顺之任之”,如果天道如此,人又还能如何?想到这里似乎舒心一些,我要小二过来算账,谁知伸手摸向钱袋才想起自己早已多日不携钱袋。好在店家认得我是熟客,我正要开口赊账,旁边却有人轻笑道:“我替你付了。”转头一看,却是八阿哥。他从我身后的桌旁走来,在我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我,似乎好久未见。我细一想,自我回府以来还真的未曾与他谋面。

        他微微冲我一笑,问道:“今儿你去见了老十?”我愣了愣神,道:“消息真够快的。我竟忘了这是今天的事,似过去好久了一般。”他收了笑容,道:“你刚才上楼来真的好似女鬼样,连我都看不见。我来猜猜,可是——为了冯才?”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半响不语,良久方道:“他是块好料,可惜了。”我冷哼一声,道:“你只把他当你们的中坚一样可惜,却不知道人家是有妻有女有家的人。”八阿哥瞥了我一眼,道:“你怨我们?”我缓了缓,冷静下来,道:“我知道谁也不能怨。”他看着我,忽道:“可去找了他?或还有一条生路。”说完嘴角现出一丝讽刺似的笑容。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他见我如此,敛了神色道:“别再为这样事情烦心,洛洛,你为何还不离开?离开京城,离开我们。”语气中带着三分质问,三分关怀,三分无奈。我惊讶地看向他,他只是掉开头去,淡淡道:“快下雨了,快回家去吧。我叫人给你雇了马车。”

        奂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是她为我等门。她见了我,只是轻轻一笑,为我撑了伞进门去。我看着她平静的脸,缓缓道:“好丫头,我尽力了,所以不说对不住你。”她用力地点点头,道:“格格,我只守着你,像你一般过便是,一样能过得好。”我心中一酸,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眼里蕴着泪,嘴边却仍带着笑意,看去那么顽强。

        晚上我执意要奂儿和我睡在一起做伴,外面下起了雨。雷声阵阵传来,雨点疯狂地敲打窗子,为这夜平添几分吵嚷。我翻来覆去怎么样也睡不着,奂儿在外间更是折腾个不停……

        我不禁叫她:“奂儿!”她半响方应声,起身跑到里面来和我瑟缩在一处,我见她脸上犹有泪痕,不免心中一叹,道:“忘了他,何尝容易?奂儿,日后你要受苦了。”她不语,勉强笑着。我狠心道:“若是忘不掉,便想想他的不好。想想他瞒了你这许多年,骗了你这许多年……”奂儿摇了摇头,笑得可怜,她柔声道:“格格,我只告诉你。我竟不怪他,因为我相信他对我的好,抛也抛不掉啊。我刚才想了,以后我就念着他,守着您,会好的。”她忽地想起什么,激动起来,道:“格格——他也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儿,绝不会!”我拍拍她的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些,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还是有什么在重重敲打着门窗,不是雨,是人。

        我俩侧耳细听,这一次,我们俩都清晰地听到了掺杂着雨声——砰、砰、砰……是有人在敲门!我猛地意识到来人是谁,又是为何而来,不禁头脑发热,把被子一掀,直冲向门去。

        门开了,门口立着的确是他。黑袍黑裤,黑色的斗篷,雨水沿着帽沿衣褶流下,他掀了帽子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我眼前一花,耳边只听得风声雨声一片,一时竟动弹不得。

        奂儿随在我身后,失声轻喊:“冯才!”十三身边的另一个人,同是一身黑衣,随十三一同闪进门来,我醒过神来,忙侧身让他们进来。

        冯才一把握住奂儿的手,唤道:“奂儿……奂儿……苦了你了。”甚至忘了我们还在身边。奂儿竟是有些傻了,只是张大了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样子。我看向十三,他仍是淡淡微笑着,似欣慰,似无奈,隐隐中还有苦痛。我低了头去,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心好像被麻醉了许久,现在慢慢缓过劲来,感到了丝丝痛意。我甩去那痛意,进内室去替他俩拿干净衣服。

        最靠深处的那箱,都是十三的旧衣。我怔了一怔,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两件,复又走出去。冯才和奂儿显然都缓过神来,此时正齐齐跪在十三面前叩头。

        冯才道:“十三爷的恩情,小的无颜感谢,只求来世一辈子为您效犬马之劳。”十三轻挑嘴角,道:“你该谢的可不是我。”说罢看着我。冯才和奂儿膝行至我面前,还要再拜,我忙一把拦住他们,道:“快省了这虚招子。”冯才和奂儿仍是郑重地叩下头去,奂儿眼里含着泪,却是笑道:“格格,奂儿这辈子能服侍您,被您当成姐妹,让您这样袒护关怀,就是再见不着他,”她转头看了看冯才,又续道:“就是死,也值了。”我扶起她来,笑道:“什么死呀活的,现在好了,团圆就好。”奂儿接过衣服,重重点头。我将另一身黑衣递给十三,他识得旧衣,神色一僵,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方接过去,却并不换上,只是出神。

        冯才仍是跪着看我,朗声道:“格格,冯才有罪。但奴才指天发誓,绝没做过一件有害于您的事。您对奂儿的恩情,就是对奴才的恩情,不敢一日或忘。”奂儿走到他身前,递了衣服给他,正色道:“冯才——你老实告诉我,可曾毁了熹妃娘娘的声誉?”冯才不语,只是又叩下头去。奂儿的脸色一暗,垂下了头。

        我暗叹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今日还说这些做甚么?若要把这些是非恩怨断个清楚,自有比你更值得怪值得怨的人。”十三走上前来,道:“时候不多了。现在是三更,赶在天明之前,他们必须离开京城。”我一时错愕。他苦笑,道:“莫不是还让他们在佟家花园里做总管丫鬟?”我恍然。随我长大伴我半生的奂儿,她要伴着冯才远去,做另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了。多年前她长着一张苹果脸,跟在我身前身后叽叽喳喳;嫁到八阿哥府上,她与我分担寂寞与耻辱,整整十年,不离不弃;有了冯才有了福芹,她把家庭的温暖带到我旁边……她一直就像是我的影子,同心同力,懂得我的一个皱眉一个微笑,比我自己更为我操心。而如今影子却要与我离散。

        奂儿扑在我身前,眼圈又红了。可是两人却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忍住泪,向冯才道:“可想好去哪里?”冯才黯然道:“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我心中一动,对奂儿道:“你们可去科尔沁,在那儿等我。找一位叫多尔济的人,说是芷洛格格的相识,或可有个安身之所。”奂儿重重点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忽听外面三更鼓响,冯才拉了奂儿,道:“该走了。再逗留下去咱们只会为王爷和格格惹麻烦。”十三道:“外面的马车你们便用,一切行装都不要带,值钱的物事几件便够,速速离了京城。记住,以后没有冯才,没有奂儿。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紧紧握了下奂儿的手,将她带到门边,道:“别再说谢,出了这个门,也别回头,没什么舍不得的。”说罢松开手,转过身去。

        半响过后,门开了,雨声闯进屋来,冯才仆身于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出了门去。

        门又关上了,锁住了外面的风雨,以及再难相见的人。

        屋里很静,只听得雨声时而淅沥时而嘈杂。我和十三都站在原地,他捧着衣服,身上的雨水静悄悄地在地上留下一圈水痕。我看着那水痕发呆。他缓过神来,进了内室,换了衣服出来。

        我坐下泡了两杯冷茶,已经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十三,多谢了。”我举杯以茶代酒。

        十三微微一笑,沉声道:“你也该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心里放一个人的滋味,我还懂。”说罢也举杯呷了口茶。

        我慌忙转了话题道:“只是他们这一走,你如何善后?”十三道:“明日我自会放出消息来,说冯才已被处决。你则宣称奂儿携女,雨夜投河,随夫君而去。”我点了点头,仍不放心,道:“你可一定要布划得周密。”他笑道:“你尽可安心。此事不容有失,我必须前前后后顾虑到,否则也不会不当即应了你,也不会要等到此时方来。毕竟这等大事,只能四人知晓。”我有些羞惭,低头道:“是我明知不可为而强求。”十三挑眉,冲口道:“我愿为你强求这一把。”我忙胡乱截断他道:“你可饶得冯才?”他叹了口气,看着我,眼睛黑幽幽的闪着光芒,似曾相识。我调开眼神,感觉心从麻木中慢慢唤醒。屋里是沉寂,再沉寂。我听不见雨声,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十三终于开口,道:“洛洛……”,他起身绕到我身前,蹲在我膝前,看着我的眼睛:“洛洛。”他小心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有躲闪。他把头枕在我手上,再抬起头时,我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星光,似可驱散雨夜的黑。他静静地说:“洛洛,我愿做一切使你今后逍遥自在,可是,我该拿什么换回你十年的展颜开怀?”我胸中一涩,定睛看着十三,只见他紧紧抿着嘴,眼圈通红,我刚要张口说话,他拦住我道:“你累了,洛洛。”说着扶起我,直到床边。

        他帮我躺下,替我脱去鞋子,让我闭上双眼,自己握着我的手,靠在床边。我不敢再睁眼,心里却如水般平静。

        雨声大作,风呼啸着鼓动着窗子,我浑身一凉,打了个哆嗦。十三替我盖好被子,我感到他轻触我的头发,不禁又一个哆嗦,悄悄侧过了身。

        忽然,身后一阵响动,一只手臂绕到我的身前,轻轻地拥住了我。我立刻挣开想逃,可十三执意拦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不再躲避,因为心房终于崩溃——裂缝、摇摆、终至坍塌……这样的一个拥抱,好像直接触动到某些不可与人说也不可与人知的地方,它一直被保护在在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其实轻轻一触,便可流血流泪。似乎十年的眼泪都蓄在这一刻而宣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沿着下颌流到我的脖颈间、胸口上、心窝里。

        十三抬起手,摸到我的脸,一手的泪。他静静地,静静地抱得我更紧,耳边就是他的呼吸,那么近。我浑身一暖,可却心痛心伤,不可遏止,我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来。

        不知多久,我终于慢慢缓过神来,泪水渐渐干了,心中多年的沉痛好像都随着这一哭而消散,浑身都轻松了下来。

        阿玛说过:“”当孤独成了你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日日流动,你便再感觉不到。“十多年了,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每个寂寥的夜,习惯了在安静中独自入睡,我以为只要裹紧了被子便是温暖,只要睡着了便再无怀念;原来到头来我仍然贪恋这样的一个怀抱,贪恋寂寥的夜里两个人这样作伴。

        周围是静静的,我闭着双眼,感觉好久没有这样温暖,温暖得让人想懒洋洋地叹气,想沉沉睡去,好好的睡一次……

        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伴着我醒来。晨光透过窗帷洒进,已是风停雨住。

        我身后的人显然也醒了,只是他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更不能回头。他的怀抱和呼吸,昨晚对我来说那样熟悉,而在这晨光熹微中,他的手臂僵硬而呼吸不稳,一切重归于陌生。

        半响,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与他分开。又过了半响,他悄悄地放松了揽住我的手,又慢慢收回。这样,我们之间,又重新隔了十年。我们都知道,这一夜的相拥过后,一切仍没有变,我们仍回不到过去,仍找不回从前的十三阿哥和芷洛格格。既然如此,若是回过头去,该如何相顾相对?

        他站起身来,向外室走去。我跟着他走出去,两个人一时手足无措。我们之间这不期而至的温情,随着疾风骤雨而来,好像必然也要伴之而去。

        我摇头苦笑。十三转身紧盯住我,走到我面前,竟忽然紧紧抱我一下,随后立即放开,大步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脱口喊道:“十三!”他回头来看我,眼中光芒四射。

        我又张了张口,却再不愿说什么,只是轻轻冲他一笑。他也对我微笑,随后转身,离去……

        门口打开,外面是阳光灿烂,一派崭新天地。我在心中悄悄重复着无法出口的那两个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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