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爸爸,仗打成这样,是全体军官的耻辱。我劝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认为叫
幸存的士兵徒死无益!屠戮无幸谁无怜愍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
也是早已决心伏法了。”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去了。告诉姐姐,来曰方长,你
们好自为之!”
子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抱住定飞,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骂道:“阿弟,你
糊涂!你犯禁逞死,难道叫老夫人泣血终生吗?”他一把扭住定飞:“你给我向黄
司令跪下求饶!”
定飞早已异常镇静。他推开子明,冷冷地说道“杀我者,不是司令,而是总统。
谁求情也无济于事,又何必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于军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
黄公,孩子去了。望你们以士兵为念!”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
去,宪兵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后传来两声枪响。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掩蔽部中一片叹息之声。
黄伯韬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可怕。好久,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箱子
上,抱头大哭道:“该死啊,该死!……我从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爱!
想不到……”
他的身体在痛哭中痉挛着。突然,他的猛地扑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电报,几把
便撕了个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铺天盖地地打到我们头上,子弹刮风般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冲
锋的呐喊象海啸一般涌上来,阵地争夺战正在我们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进行。掩蔽部
里的高级军官和副官们已经开始悄悄溜掉了。
黄伯韬叫过我的女婿,咬着牙说:“定飞不肖,败坏了忠烈家风。现在我要你
为楚门将功补过:我给你最后一个连,你敢不敢冲出重围?”
子明是黄伯韬的机要参谋。这个文弱书生,此刻也象一头困住的狼一样,戴着
钢盔,倒提着卡宾枪,卷袖敝怀地立在黄伯韬面前:“愿拼死一用!”
黄伯韬紧紧盯着他:“如能冲出重围。就告诉杜长官和刘总,说伯韬待援不及,
杀身殉国了!”
子明毕恭毕敬地向黄伯韬敬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含泪转向我:“岳父,您还有
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还,于是说:“你自顾去吧,不可鲁莽!如果你有幸突围,
就告诉夫人和雨蝉不要以我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说!……”
子明跪下,只说了句:“岳父大人千万珍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顿足催促他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军机要紧,你去吧,快去吧!”
他这才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掩蔽部。
黄伯韬把勉强调集到的六十多个下级军官和宪兵全部交给他,命令他们隐蔽在
高坡后面。当解放军的冲锋再一次退下去的时候。子明带着人突然跃出深沟,卷在
这股潮水中一齐向外冲去。
我和黄伯韬一直紧张地从掩蔽部里盯视着他们。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阴霾
中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我身后发出当的一声枪响;
我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黄伯韬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手里还握着手枪。
此刻,所有的高级军官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韬自杀了。这一枪他是从嘴里打进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鲜血翻
着泡沫从他嘴里流出来,他两眼老泪横流地看着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你不该,伯韬……”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头一歪,手枪哗啦一声掉在了冻硬的土地
上,黄伯韬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我将他慢慢放在地上。脱下大衣覆盖在他的脸上。
这时枪声骤起,解放军最后的攻击开始了。
黄伯韬一死,再也无人能镇住军心。一个营长满身泥雪冲到我的面前,抓下军
帽和手枪一齐掼到地上,然后双膝跪下,撕开胸膛,发疯一般地大叫道:“枪毙我
吧,军长!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
“军长!黄司令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
言: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
都埋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
中。我深深感到,==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
黑色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
解放军疯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
啸的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
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
者投降了。”
我的心被震慑住了。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看着这个经历过残
酷厮杀和无情失败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当年是怎样穿着==将军的服装,高举
白巾,垂首直立在寒风弹雨之中!
“你说的都真实吗?”
“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伪造的。”
这么说,你是顽抗到最后一分钟才投降的?”
“是这样。”
“哼,这和被俘有什么区别!”我的朋友冷笑一声:“你知罪吗?”
“那时我有三条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们都不能洗刷那场战争的罪恶。”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但你仍得证实你履历的性质:你到底是投降
还是被俘?”
“我并不关心他人对我的结论,但从主观上讲,我承认我的结局不是被迫的而
是主动的。我服从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要人证。”
他摇了摇头:“完全见证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一个。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难找
到他了。”
“什么人?”
“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的参谋长。在由五纵负责的接待工作中,他与我们战俘
相处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纵?”我几乎惊叫起来,这是我父亲呆过的部队啊!
“是三野五纵。”楚轩吾回答。
我急急问道:“参谋长,他叫什么名字?”
楚轩吾望着窗外夜空中无比遥远的星辰:“他是令人难忘的。我永远都记得这
个道德极高而又修养极深的人。他叫李聚兴。”
我顿时心花怒放,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李聚兴,他就是我父亲呀!我万万没
料到,在今晚的抄家中,在这个小小的庭完里,我竟抓到了一位当年败在我父辈手
下的老将军!
“李聚兴参谋长的事情你都记得吗?”
“我与==作战二十余年,他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我至今认为,
他是我对共产主义发生认识的启蒙者,他对我后半生道路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因
而尽管我已经十八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但他的人格我永远难忘。”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老人对我父亲怀着深深的钦佩和怀念。这使我深受感动。我
迫不及待地想从他的口里更多地了解一下父亲的经历。
“那么好吧,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出来,我们将找到那个李参谋长进
行核实。”同时我示意一个红卫兵报给他一张凳子。
各处房间的查抄仍在继续着,纷乱的响声不断传来。
楚轩吾坐下来,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枪声平息下来以后,一个解放军的战士很快从他们的阵地跑到高坡下面:
“你们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回答道:“黄伯韬自杀了。我们投降。”
他登上高坡向掩蔽部门口黄伯韬的尸体看了一眼,便转身向阵地发出了信号。
于是我率领全部残余人员放下武器,七零八落地走出战壕,随他走到解放军的
阵地上。我们的正面,就是解放军的第五纵队。
很快,从后方开来一辆美制“道吉”吉普,停在我们面前。上面下来一位穿棉
大衣的首长,这就是五纵参谋长李聚兴。这位参谋长当时刚刚过了三十岁,是一个
个子高高的江西人。他面庞清瘦,眼睛很有神。据后来了解,他一九二九年参军时
只有十三岁。后来参加长征,在川黔滇作后卫,与薛岳将军打过不少硬仗。在共产
党的创业战争中,这位将军几经生死忧患,积功甚伟。
他主动迎上来,和我握过手,第一句话是:“欢迎你们投向人民。请你转告全
体官兵,解放军绝不会难为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