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败军之将,只有唯唯诺诺而已。
当时杜聿明兵团和黄维兵团在黄伯韬兵团覆灭后立即收缩,企图重整阵容。解
放军华东部队很快即撤离战场,以数路纵队直扑徐州外围,寻机再战。但是李参谋
长却抓紧时间做了一件事。他们由我们被俘的全部高级将领陪同,巡视了整个战场。
巡视中,他非常详细地察看了我的第二十五军的阵地,因为这个军是最后崩溃的,
防守也最为顽强。他仔细地询问了我们的防御意图和兵力配署,并不时与自己的参
谋们交换一下看法,甚至要他们记下一些东西。记得当他看到我们已被完全摧毁的
炮兵阵地时,曾经严厉地批评我们说:你们在这佯近距离作战中使用炮兵盲目射击,
完全是一种无效的战术动作。我争辩说我们作过平射。他立刻反驳道:你们应该毁
弃大炮作为工事,将炮兵编入步兵序列。完全是因为过于珍惜优势兵器的威力而没
有这样做,结果你们的炮兵不但没有摧毁我方任何重要的目标,而且成了你们防守
的沉重负担。听他的口气,好象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顽敌的陈尸狼藉的阵地,而纯粹
是一道不太漂亮的军事作业。可是当他看到我们在战斗中仓促构筑的工事系统时却
赞不绝口。他向参谋们说,正是这样的工事布局和火力配备,才使得他们的穿插手
段在整个攻击中始终未能奏效,而只能一口一口地把我们的阵地硬啃下来。在这些
交谈中,我马上就在这个农民出身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非常出色的军事才能。我真想
不到一向以骚扰和奔袭为主要作战手段的==游击战中,竟能造就这样通晓正规
教范的人材。==军事指挥员给我的这第一个印象,就与==那些胜则争功、
败则诿过的将领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四天的休整结束以后,我们这些战俘经过学习准备解送后方,陈毅将军指示五
纵为我们饯行。而宴会又是由李参谋长主持的。四天中,他亲自为我们上过课,也
个别地和我们谈过话。也可能是由于职业上有着共同兴趣吧,这次简朴的宴会几乎
成了老相识们的一场军事讨论会。
宴会上,我们一边用搪瓷缸子喝着热腾腾的老窖,一边谈起了这次战役双方的
部署情况以及它的过去和未来。
当然,胜利者对于全局看得更清楚一些。因而李参谋长的看法便成了最权威的
意见。他首先从分析全国战场形势开始,指出在淮海战局的形成过程中,解放军华
东和中原野战军就已经是凝聚了巨大力量的两个拳头。而==徐州剿总的四个兵
团却撒在华东广大地区的各个重镇上,从而造成了被各个击破的可能。而后,在战
役和整个发展过程中,解放军的战略意图始终非常坚定,一直盯在大运河一带寻找
战机。而第七兵团在几经徘徊以后,又恰恰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冒然西进。这又顺
理成章地给他们提供了在运动中对我们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机会。
“如果黄伯韬不向西运动,而是固守海连地区呢?”一五0师师长赵璧光忍不住
问。
“逼迫你们背海作战,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那样你们与增援兵团之间的距离
将被分割得更远。而蒋介石之所以仓促地命令黄伯韬西进徐州,也正是想使你们靠
拢。看来,他尝够了被我们各个击破的苦头,但这一次他却又低估了我军在运动中
歼灭强敌的作战能力。”
“那么,陇海铁路诸重镇的永固工事不能延长我们固守的时间吗?”
不能。因为我们将在你们兵力收缩以前发起攻击。十一月六曰晚,我们的待机
点均在你们各军驻防地五十到二十里的地方,陈章正是在那里陷入了重围。尽管蒋
介石一误再误,终于坐失了一切挽救第七兵团的机会。但最荒谬的人,应该说是刘
峙。他对于你们的西进竟毫无接应,甚至在第六十三军迅速覆灭以后,他也未向徐
州以东迈出一步。”
当时,宴会上的气氛十分激动。四十四军军长王泽伦听了气得大骂刘峙与顾祝
同无能。几个师、团级将领竟不顾李将军的在场,“共军”“总统”地抱怨起来。
“我们情报模糊,优柔寡断。协同混乱,各行其是,如何不败!”
“乖乖。总统三变计划,还是落在共军妙算中了。”
“唉,黄伯韬至死不悟!”
“是的。黄伯韬的死,不但是做了蒋介石错误战略的牺牲品,而且也是做了蒋
介石反动政治的牺牲品。”李将军炯炯地环视着会场,“蒋介石不顾民族大义,不
顾国家在==战争结束后尚未恢复民族元气,悍然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这就是
横下了一条心要陷手下成千上万的官兵于死地。而黄伯韬不愿向人民屈服,甘心情
愿为蒋家王朝殉葬,这就构成了他的悲剧。在座的诸位在最后的时刻能够猛醒,这
是令人高兴的。希望你们能在==阵营中找到真正的出路,并终于跟上历史的潮流。
我相信,凡是有爱国心的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来,为国家更新,为诸位新生,干
杯!”
我们一齐站起,杯觥交错地碰了一番以后,一齐把酒喝下去了。
随后,他又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他安慰我们说,一俟全国解放,便
会立即安排我们与家人团聚。他还特别问到我儿子被枪决的情况,对此深表同情。
他说:这样一个刚刚开始觉悟的年轻人,应该活到今天而没能活下来,非常令人惋
惜。希望你的女婿能够吸取教训,早曰脱离反动军队,回到人民一边来。因为我是
全座最年长的人,他又专门为我夫人的安好祝了酒。看到==竟是如此通情达理,
全体战俘无不为之感动。
这时门开了。一个机要员拿来一封电报和一封信。他迅速看完电报,顿时面露
喜色。
看到他神情变化得如此开朗,王泽伦忍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否贵军又有
胜利的消息?”
“是的,”李将军兴奋地站起来,高声宣布道:“昨天,黄维兵团在徐州以南
双堆集陷入我军重围。”
宴会的气氛刷地一下沉寂下来。这消息是震动人心的:五天以前,我们在千军
重围中曾经绝望地等待过黄维的援救。现在,他们也陷入重围了;
李参谋长马上设法打破这难堪的气氛。他斟满一杯酒说道:“当然,我们绝不
希望黄维也象黄伯韬一样地死去。我们希望能重新见到他!”
但大部他战俘心情烦乱,竟无人响应。
他平静地笑笑:“军情如火,人情如水,不要把它们搅在一起。还是谈家常吧!
诸位,如果我个人有什么喜讯,你们是否愿意向我祝贺呢?”
为了不使他独自支撑这尴尬的局面,我首先立起身来响应。我也斟满了杯酒举
起来说道:“礼者事之度。只要李将军不吝相示,老朽当领衔恭维!”
人们重新笑起来。
这时,那个营长已衣着整齐,头发也剪过了。他咋地一声跨出座位,毕恭毕敬
地将一杯酒高高举起:“我愿为李将军的喜讯一饮而尽!”
人们笑着,纷纷相问。李参谋长笑视着我。估计我已猜出十之八九,却又笑而
不答了。倒是营长忠厚,他一把拉住了机要员不叫走,非要她透露不可。机要员便
笑着看了李将军一眼,大声向大家说:“两天以前,李参谋长的爱人在后方生了一
个儿子!”……
我紧紧盯着楚轩吾那闪着隐隐泪花的老眼,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们纷纷起立。为这个儿子向他祝贺!
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拉住的手,一手将酒高擎在空中
说道:“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李将军,轩吾虽不能造福后人,在这里却愿
为我们的子孙永不征战而连尽三杯!”
“不,”李参谋长也异常兴奋地看着我:“使天下赤子永不厮杀,乃民族一大
幸事。但假如四海未平,一旦国家有警,我却愿为我们的子孙共同征战而连尽三杯!”
这一席话,使在场的人无不称叹!
我与李参谋长对视了一下,这杯酒竟是含泪而尽。
最后,我问他:“你打算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他思索再三,说道:“他出生之时,我军已首战告捷。当前我们国共两党大战
方酣,两淮人民生命财产损失不小。为了纪念这次我军迅速获胜,为了预祝下一步
战局进展顺利,更为了希望战事早曰平息。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叫做:李淮平。”
一种从来体验过的激动冲击得我一阵晕眩。李淮平,这个提前出生在战场后方
的孩子就是我啊!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竟浸透着父亲如此器重的深情。自我懂事时起,
父亲在我眼中就是一种威风很重的形象,令我生畏。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一向不苟
言笑的父亲,竟也有过如此动人的情怀!
父亲对国家的感叹,父亲对内战的谴责,父亲对后人的希望,父亲在那个宴会
上所说的和所想的一切,都象酒一样的浸醉了我的心。
我仔细地端详着楚轩吾,端详着这个已经苍老,但依然筋骨刚健的老军人,心
中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慈祥,威武,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