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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一路上闭紧嘴,一共只轻轻咳了三声嗽。

            “你不舒服吗?”他实在不能忍耐了,关心地问道。他又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病容。

            “没有什么,”她略一摇头,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紧紧闭上了。

            他发问的勇气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着。不久他们就进了国际的厅子。

            他还是第一次进国际咖啡店。他觉得厅子布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的眼里充满了柔和的光。家具全是新的,狭长的厅子里坐满了客人,可是谈话声并不嘈杂。只有靠里一张临街的桌子还空着,他跟着她走过去坐下了。

            “这个地方我还是头一回来,”他说不出别的话,就这样说了。

            她的脸上现出了怜悯的表情,她低声说:“拿你那一点薪水,哪里能常到咖啡店啊!”

            他觉得一根针往心上刺,便低下头来,自语似地说:“从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从前我们都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这两年大家都变了,”她也自语似地说。她又小声叹了一口气,她也许还有话说,可是茶房过来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向茶房要了两杯咖啡。

            “以后不晓得还要苦到怎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今天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理想,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的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他做梦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马上又皱起眉头,接下去:“奇怪的是,不单是生活,我觉得连我们的心也变了,我也说不出是怎样变起来的,”他带了点怨愤的口气说。

            茶房端上两杯咖啡来,他揭开装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进她面前的咖啡杯里,她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从前的事真象是一场梦。我们有理想,也有为理想工作的勇气。现在……其实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再象从前那样过日子呢?”她说。余音相当长,这几句话显然是从她的心里吐出来的。他很感动,他觉得她和他中间的距离缩短了。他的勇气突然间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说,仍然带着颤音:

            “那么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罢。”

            她并不答话,却望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又带一点喜悦。他看出她的眼睛在发亮,但是过了片刻,光又灭了。她把头掉开去看窗外,只一分钟,她又回过头,叹息地说:“你还没有过够这种日子吗?”她的眼圈红了。

            “过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头负罪似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变得这样……”

            “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说。“在这个年头谁还有好脾气呵?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的脾气也不好。”

            “我想我们以后总可以过点好日子,”他鼓起勇气说。

            “以后更渺茫了。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说实话,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便略略埋下头去。

            “那么我又怎样说呢?我整天校对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树生,你不要讲这些话,你原谅我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我以后绝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哀求地说了。

            “你镇静点,人家在看我们啊!”她把头朝着他伸过来,小声警告说。她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地喝着咖啡。

            他觉得一瓢冷水泼到他的头上,立刻连心里也冰凉了。他也端起杯子喝着,今天的咖啡特别苦。“很好,越苦越好,”他暗暗地对自己说。他把满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我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气。以后还不是照样吵着过日子,只有使你更苦。而且生活这样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负担。你也该想明白点,象这样分开,我们还可以做个好朋友……”她心平气和地说,可是声音里泄露出来一种极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他痛苦地说出这四个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来,他有祖母喜欢,有父亲爱护,也是一样。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年纪也不小了,用不着我这样的母亲了,”她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说。

            “但是我需要你——”他还在要求。

            “你母亲更需要你。我也不能赶走她。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她坚决地说。

            “那么我怎么办?我还不如不活着好!”他两手捧着头悲苦地说。

            “我们还是走罢,你也该回去吃饭了,”她短短地叹了一口气,柔声说,便提高声音叫茶房来收钱,一面把钞票放在桌上,自己先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一步。他也只得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他们走出咖啡店,夜已经来了。寒气迎面扑来,他打了一个冷噤。

            “那么,再见罢,”她温和地说,便掉转了身子。

            “不!”他不能自主地吐出这个字。他看见她回转身来,抑制不住,终于吐出了这个整天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的疑问:

            “请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我不是说我母亲。”

            她的脸色和态度似乎都没有改变。他的问话并不曾激怒她,却只引起她的怜悯。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忧郁地笑了笑。

            “第三个人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不过请你放心,我今年三十四岁了,我晓得管住我自己。”她点了点头,便撇下他,毅然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方望着她的背影。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景象:她同那个穿漂亮大衣的年轻男子在前面走着,永远在前面走着。

            “失败了,谈了许多话,一点结果也没有。我真不晓得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这样想道,他觉得眼前只是一片黑。

            “回家罢,”他好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没精打采地转过身走了。

            “家,我有的是一个怎样的家啊!”他一路上不断地念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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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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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家。大门里象是一个黑洞,今天又轮着这一区停电,也没有一个好心人在门口点一盏油灯。他摸索着走完了漆黑的过道,转上楼梯。他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

            他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漏出一点光来。他推门进去。母亲坐在方桌前垂着头吃饭,听见门响,抬起脸来,高兴地说一句:“你回来啦!”他点了点头。“快来吃饭。我等你到现在,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她絮絮地说。

            “我有点事情,所以回来迟一点,”他有气无力地说。他走到饭桌前,在母亲对面的一个方凳上坐下。母亲站起来,给他盛了一碗饭放到他的面前。

            “快吃罢,趁现在饭还热,”她坐下望着他带笑地说。“我下午在二楼方经理那里分到一斤肉,煮了一碗红烧肉。这是你爱吃的,我放在饭锅子里,刚才拿出来,还是热的。你尝尝看,这是你爱吃的菜。”她匆忙地把自己碗里的饭几口吃光了。

            他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慈爱的话,眼光在菜上盘桓了一会儿,他看到粘在碗边的零星的饭粒,他觉得一阵心酸,他只想倒在床上痛哭。可是他仍然低着头用唯唯的答应口吻敷衍他母亲,并且不管自己有没有胃口,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咽着饭,一筷子一筷子地挟着红烧肉。他在母亲的面前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

            “你今天不大舒服,是不是?”母亲注意到他这种忍受性的沉默,她感到不安了,便关心地问道。

            “没有,”他摇摇头答道,接着添一句:“我很好。”他又低下头不出声了。

            他母亲关心地望着他,她希望他对她多讲几句话。但是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忍不住又说:“菜没有冷罢?”

            “没有,”他机械地答道,也不抬起头来。

            她感到失望,等了他这一天,他回来却这样冷淡地对待她!她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女人在他的心上作怪。她更留心地看他。他放下碗筷,默默地站起来。

            “吃饱啦?”她压住刚刚升上来的怒气,温和地问道。

            “是,”他答道。他动手收拾饭桌。

            “你才吃一碗嘛,”她又说。

            “我刚才同树生喝了咖啡,”他大意地老实说了出来。

            她的怒火立刻冒了上来。又是那个女人!她在家里烧好饭菜等他回来同吃,他却同那个女人去喝咖啡。他们倒会享福。她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他居然跑去找那个女人,向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低头。这太过份了,不是她所能忍受的。

            “你怎么还会去找她?……她还有脸见你?”她大声说。

            “我要她跟我回家,”他低声答道。

            “哼!她还好意思回来!”她冷笑道。

            “她虽然不肯回来,不过我想,过几天她会回心转意的,”他胆怯地说。

            “她还会回来?你真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