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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怕睡着了,又会做怪梦,”他象小孩似地诉苦道。

            “不会的,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我在旁边陪着你,你不会做怪梦,”妻含笑地对他说。

            “妈呢?”他又问。

            “妈在煮饭。你睡罢。等会儿又要吃药了,”她说,把头掉开不再看他。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请你给我倒一点茶。”他并不真想喝茶,不过想跟妻谈话。

            妻倒了大半杯热茶来,他抬起头就在她的手里喝了三口,说一句“谢谢你”,又把头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妻说着站起来,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偷偷地望着妻,不让她觉察出来。但是过了十多分钟,他忍不住了,又喊着妻的名字,又对她说话。

            “树生,我看我的病不会好了。”他说。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柔声责备他,脸上露出好意的微笑:“医生不是说吃两副药,静养几天就会好吗?”

            他停了片刻才说:“可是你并不相信中医。”

            妻一时答不出话,后来便说:“可是妈很相信啊,况且他是你们的亲戚,不会对你说假话。”

            “这个年头哪个不说假话啊!”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我这个身子拖不到抗战胜利。也好,我活着不但不能给你们帮忙,我只会累你们。”他好象在自言自语,最后声音变了,他突然闭了嘴。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泪,她心里也不好过。她只说了一句:“你不要这样说,”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还有妈年纪大了,生活又苦,脾气更不好,有时候多发几句牢骚,希望你能够原谅她,她的心是好的,”他哀求地往下说,他吐字慢,不象刚才那样激动。

            “我知道,”她说了三个字,埋着头,伸过右手去捏住他的左手,她也想哭。

            “谢谢你。我现在睡了,”他似乎放心地说。

            电灯光孤寂地照着这个屋子。光线暗得很,比蜡烛光强不了多少。那种病态的黄色增加了屋子的凄凉。他闭着眼,半张开嘴,一张瘦脸好象涂上一层蜡,显得十分可怜。

            她仍旧捏住那只手不放松,仍旧坐在床沿上,用寂寞的眼光看各处。同情和爱怜使她苦恼。但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在搔她的心。

            “为什么我们应该过这种日子?”一个不平的声音在她的心里说。

            她觉得右手里捏的那只手非常软弱无力,并且指头发冷。她想抗议:“这就是他忍受的报酬!我不能——”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他轻微地吐着气。现在他似乎舒服多了。似乎并没有噩梦惊扰他的睡眠。她轻轻地放开他那只手。她又伸手去摸他的前额。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隔壁传来一阵沙沙的语声。从街中又传来几声单调的汽车喇叭声。老鼠一会儿吱吱地叫,一会儿又在啃楼板。牠们的活动似乎一直没有停过。这更搅乱了她的心。她觉得夜的寒气透过木板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打了一个冷噤。她无目的地望着电灯泡。灯泡的颜色惨淡的红丝暖不了她的心。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永远亮不起来,永远比不下去,就是这样拖。前两三年还有点理想,还有点希望,还可以拖下去,现在……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么懦弱,我还可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次她皱起了眉头。她心里更烦,她不知道怎样安放她这颗心。她在屋子里踱起来。但是踱了几步,她又停止了,她害怕脚步声会惊醒他。

            半掩的房门突然大开了,母亲捧着饭锅子进来。

            “她也在吃苦啊,”她看见母亲那种吃力的样子,不禁这样想道。

            “他睡了?”母亲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脸向着床低声问她道。

            她点点头,小声回答:“这回好象睡得还好。”

            “那么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再吃药罢,”母亲说:“我们先吃饭。”

            她和母亲对面坐着吃了一碗饭。母亲的胃口不好。她觉得寂寞,觉得没趣,在饭桌上勉强和母亲讲了几句话。

            “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于这种生活,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她暗暗地责备自己,可是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寂寞之感。

            “为什么我总是感到不满足?我为什么就不能够牺牲自己?……”她更烦躁,她第二次在心里责备自己。

            但是这一晚终于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势稍微减轻了。树生仍旧每天到银行去办公,不过上午去得较晚,午后下了班便回到家里来。她暂时断绝了同事间的交际。她帮忙母亲烧饭,有时候还照料他吃药和吃早饭、晚饭。晚饭后他不想睡觉时,她还陪他谈些闲话。她谈着她那个银行里的种种事情,她什么都谈,就只不谈时局。

            中药似乎很有功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母亲当着妻的面称赞中医高明,妻并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有效的药倒是妻的态度的改变。他需要的正是休息和安慰。

            “日本人究竟打到了什么地方了?”他觉得病渐渐好起来、精神可以集中时,就常常想着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敢问她,他害怕听到一个令人心惊的回答。有时候他也注意地看她的脸色,他想从她的表情上猜出战局的好坏,但是这没有用。在这些天里她常常给他看到她的温和而愉快的表情。偶尔他看见她在沉思,但是她马上就用笑容掩饰了一切。她不再跟母亲吵架了。他有时也看见(当他闭着眼或者半闭着眼假寐时)她们两个人坐在一处交谈。“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那么我这次吐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这样想过。

            一天妻下班回来,很兴奋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贵阳大轰炸全是谣言,独山失守也是谣言,日本人根本就没有进贵州。”

            她灿烂地笑了,他喜欢看她这样的笑容。

            “真的?”他高兴地吐了一口气,用感谢的眼光望着她。“明天我倒想出去看看,”他慢慢地说。

            “你才只睡了五天。至少你要睡上十天半月才好,”妻劝他道。“你只管养病好了,别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

            “钱呢?”他问道。

            “我有办法,你不必管它,”妻回答。

            “不过多用你的钱也不好。你自己花钱的地方很多,小宣也在花你的钱,”他抱歉地说。
            “小宣不是我的儿子吗?我们两个人还要分什么彼此!我的钱跟你的钱不是一样的?”她笑着责备他道。

            他不作声,他找不出话来驳她。

            “前些天我们行里在闹着调整待遇,后来因为湘桂战事搁下来了。现在又在说,战事好转以后就要实行调整。调整后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所以多花点钱也不要紧,”她看见他闭上嘴在沉思,便又含笑解释道。

            “不过这总不大好,我过意不去。想不到我活到这样大,连自己也养不活,”他沉吟地说。

            “你怎么这样迂!连这点事也想不通。你病好了,时局好了,日本人退了,你就有办法了。你以为我高兴在银行里做那种事吗?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将来我还是要跟你一块儿做理想的工作,帮忙你办教育,”她温和地安慰他。

            “是啊,日本人打退了,我就有办法了。”他喃喃地自语道。

            母亲端着饭锅子进来了。

            “妈,让我来,”她走去迎母亲,想从母亲手里接过锅子来。

            “你快去看看宣的稀饭,不要烧焦了。这个我自己会弄,”母亲摇摇头说。但是她仍然拿了一张旧报纸放在桌上给母亲垫锅子。

            他望着妻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他感激地暗暗对自己说:“她仍然对我好。不管我多么不中用,她仍然对我好。这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我不好意思多用她的钱。她会看轻我的,她有一天会看轻我的。我应该振作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念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时局好了,日本人打退了,就有办法了。我将来还是回到教育界去。”

            “你要什么,宣?”母亲以为他在对她讲话,便过来问道。

            “我没有讲话,”他摇头说,他好象刚刚走进一个梦境,就突然被他母亲唤醒了。这个阴暗寒冷的房间能够给他什么希望呢?

            母亲还立在床前,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额,轻轻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

            “很好,”他答道。“我觉得药很有效。”

            “明天再请医生来一趟,”她说。

            “不必了,我已经好了,”他说。心里却想道:“我哪里有钱看病吃药啊?你真要我靠村生过日子吗?”

            妻进屋来照料他吃了稀饭。电灯突然熄了。“怎么今晚上又停电?”他扫兴地说。“他们总不给你看见光明,”他诉苦地又加了一句。

            “光明?你现在也要光明了?”妻说。他不知道妻是在赞美他,还是在讽刺他。

            母亲点燃了蜡烛,又走出去了。屋子里亮起来。但是摇曳不定的惨黄色的烛光,给每一件东西都抹上一层忧郁的颜色。两只老鼠穿过屋子赛跑。楼下有一个女人用凄凉的声音给小孩叫魂。

            “光明,我哪里敢存这个妄想啊?”他叹口气断念地说。

            “你不要悲观,你好好养病罢。你还有一道药要吃。我去给你弄来,你吃了药好早点睡觉,”妻柔声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