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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你自己先吃了饭再说。其实吃不吃药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种药。你吃过饭再给我吃药也好,也许这种药很有用处,我觉得今晚上人好多了。我有点怕吃这种药,真苦啊。不过也有人说药越苦越灵验。妈相信这种药。她的世界里就只有我同小宣两个人,偏偏我又不中用。”他勉强笑了笑。“你快去吃饭。妈怎么不进来?她还在弄菜吗?她一定是在给我弄药。她真是太好了。你快去看看她。你们快点吃饭罢。我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他又笑了笑。“你快去!我今天很高兴,战局好转,也免得大家逃难;不然我这个身体会累坏你们。”

            妻走出了房门。他的眼光无力地向屋子四周移动。烛光摇晃得厉害。屋里到处都是阴影,他什么也看不透。他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妻回来得很早。她锁住眉头,疲倦地走进屋来,招呼了他和母亲,勉强地一笑,就默默地在书桌前坐下了。

            “你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还不到下办公时间?”母亲问道。

            “行里没有事,坐着心烦得很,所以我早退了,”妻没精打采地答道。

            “你今天没有什么应酬罢?”母亲无意地问了一句。

            “没有,”妻摇摇头;过了片刻,她又说:“今天消息不大好,大家都没有心肠办公。”

            “究竟怎么啦?”母亲变了脸色问道。

            “听说独山已经失守了。又说日本人已经过了独山,就要到都匀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宣又在害病!”母亲慌张地说。“你看日本人会不会打到四川来?”

            “我想也许不会。不过打来了,我们也只有逃难。我可以跟着银行走,就是宣的问题——”妻皱着眉头沉吟地说,但是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你自然有办法。不过我跟宣,还有小宣,我们往哪里去好?我们赤手空拳怎么好逃难?偏偏小宣两个星期都没有进城,说是功课忙。宣又在害病,真急死人!”母亲只顾诉苦地说下去,她带着一种徬徨无依靠的可怜样子。

            “妈,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我可以走动,你不要担心。我们公司一定也有办法安置我们,”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插嘴说。关于公司的话,是他说来安慰母亲的,那只是他的妄想,话一说出,他马上看见了周主任的冷冰冰的脸孔和严厉的眼光,他的心就冷了半截。

            “你们公司有办法?你太老好了!你对公司还有什么指望?我看那个周主任就不是个好人,他那对贼一样的眼睛真讨厌!”妻带了点气愤地说。“要是我有办法,我一定不让你在他手下做事。”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是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这种真话伤了他的心,引起了他的反感。“为什么我不能在他手下做事?我是靠我的劳力吃饭的!”他分辩道。

            “你的话不错。可是他给你吃饱没有?你应该记得你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你甘心受他那种人欺负,太不值得!”妻说。

            “记住有什么用?过去的横顺已经过去了,”他叹口气说。

            “可是你还有将来啊,宣,你不应该灰心,”妻又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柔和,眼睛里涌现了泪水。

            她的声音使他吃惊,他感激地望着她的眼睛。

            “汪先生!汪先生!”隔壁张太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把他的眼光唤到房门口去。

            “请进来,请进来,”母亲连忙大声招呼。

            张太太推开掩着的门进来。“汪太太,你今天下班早!”她没有想到会看见树生在房里。“汪先生今天身体好些了罢?”然后她又向着他的母亲:“老太太,你这两天够辛苦啊!”再后:“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一定要请你们帮忙。要逃难,让我们跟你们一道。我跟我们张先生,带个两岁小孩,又是外省人,无亲无戚,逃难,没有钱,又没有车。他们的机关说不定随时都会撤销,不会带我们走的。万一东洋人打来,你们做做好事救救我们罢!你们本省人,到乡下去也可以,到别的县份去也可以。总之,我们跟着你们走,好不好?”她带着一种孤苦无靠的神情哀求道。

            “事情还不会坏到这样罢,”他说,为了表示镇静,他勉强露出笑容。

            “听说都匀已经失守,东洋人离贵阳只有几十里了,”张太太好象害怕人听见似地,做出严肃的样子压低声音说。“有人说还有一条路可以不经过贵阳就到四川来。汪先生,汪太太,实在要找你们帮忙啊!”

            “张太太,你不要怕,都是谣言。事情不会坏到这样,”树生温和地说。

            “这两天外面人心惶惶,我们张先生没有办法,就只顾吃酒,你们看怎么不叫人着急!好的,谢谢你们啊。小孩恐怕要醒了,我回去,有事情我再过来。谢谢你们啊。”张太太的苍白脸上现出微笑。但是这微笑并没有使她的双眉开展,也不曾使她额上的皱纹平顺。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树生,那么你的消息证实了,”他小声对妻说,话里不带感情,好象这是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一样。

            “我也不清楚,不过陈主任劝我走,”妻冷冷地答道,好象这件事情也跟她不相干似的,可是实际上它正搅乱着她的心。

            “走,走哪里去呢?”他极力压低声音问道。

            “他运动升调兰州,今天发表了,他做经理,要调我去,”妻也极力压低声音说,她故意掉开眼睛不看他。

            “那么你去不去?”他又问,声音提高许多,他无法掩饰他的慌张了。

            “我不想去,我能够不去就不去,”她沉吟地答道。

            “行里调你去,你不去可以吗?”他继续问。

            “当然可以,我还有我的自由,至多也不过辞职不干!”她也提高声音回答。

            “你一个人走了,那么小宣怎么办?宣又怎么办?”母亲忽然板起脸问道。

            “我并没有答应去,我实在不想去,”妻坦然回答,母亲的话并没有激怒她。

            “那么你也没有回绝他,”母亲不肯放松地说。

            “不过我也说过我家里有人,我不便去。况且会不会调,还不知道。现在只是一句话。”妻的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愉快,但是她还能够保持安静。

            “你想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母亲仍然在逼她。

            妻不回答,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略略埋下头看他。她看出了他的眼泪。她默默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挣出一句话:“我不会走的。”

            “我知道,”他点着头感动地说。“谢谢你啊!”过了半晌,他又低声说:“其实你应该走。你跟着我一辈子有什么好处?我这一辈子算是完结了。”

            “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境遇,不能怪你。这两年你也苦够了。你先养好身体再说,”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谁呢?为什么别的人又有办法?”他说。听见她这样安慰的话,他更不能压下责备自己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太老好,”妻微笑说,她的眼光里含着爱和怜悯。

            老好!这两个字使他的心隐隐地发痛。又是这个他听厌了的评语!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讥讽他的意思。他不再作声了。他想着那个他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样才能够不做老好人呢?”“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这三句话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头消耗尽了。他这几年的光阴也就浪费在这个问题上面。……于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样,你又不快活了?”妻吃惊地问。

            “没有,”他摇摇头说,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已经回到小屋去了。

            “那么,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在家里陪你。我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不要担心,”妻温柔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声答应着,一面点点头。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面的街景。窗户开在这所楼房的右面砖墙上。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横街(其实只是小巷)。这所楼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并没有墙壁和屋顶遮住窗内的视线。她也可以看见大街。大街是从山坡开辟出来的。迎着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够看见几辆人力车衔接地从坡上跑下来,车夫的几乎不挨地悬空般跑着的双脚使她眼花缭乱。

            “他们都忙啊,”她自语道,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声音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说这句话好象并没有用意,但是又象有很多意思。她心里仿佛装了不少的东西,但是又好象空无一物。她并不想看什么,却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觉得“时间”象溪水一样地在她的身边流过,缓缓地,但是从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着在流。

            “难道我就应该这样争吵、痛苦地过完我一辈子?”这是她心里的声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气。

            忽然门上起了两下叩声。她吃惊地掉转身子。银行里的工友推开掩着的门进来。

            “曾小姐,陈主任有封信给你,”工友把信递给她。

            她拆开信,看完了信上的寥寥几句话。他约她到胜利大厦吃晚饭。她默默地把信笺撕了。

            工友站在她面前,等候她的回话。“知道了,你回去罢,”她吩咐道。

            “是,”工友唯唯应着,掩上门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