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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托他给我找事,”他低声说。

            “找事?你病还没有全好,何必这样着急!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啊,”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中国人身体大半是这样,说有病,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钟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应替我找事。”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这样急啊!”母亲说。“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

            “可是我不能够整天睡着看你—个人做事情。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袖手吃闲饭啊,”他痛苦地分辩道。

            “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只有你一个,你还不肯保养身体,我将来靠哪个啊?……”她说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边,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为他的左胸痛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齿印。他看他母亲。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梦、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认识“将来”,“将来”象一张凶恶的鬼脸,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

            两个人不再说话,不再动。这静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里没有丝毫生命的气象。街中的人声、车声都不能打破这静寂。但是母亲和儿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并没有走着同一条路,却在一个地方碰了头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个大字:死。

            儿子走到母亲的背后。“妈,你不要难过,”他温和地说:“你还可以靠小宣,他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她心里更加难过。“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孩子太象你了,”她叹息似地说。她不愿意把她的痛苦露给他看,可是这句话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见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说得不错。小宣太象他,也就是说,小宣跟他一样地没有出息。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靠呢?他自己有时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着希望,现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纪还小,慢慢会好起来。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我始终没有好好地教养过他,”他说,他还想安慰母亲。

            “其实也怪不得你,你一辈子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什么苦都吃……”她说到这里,又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她忽然站起来,逃避似地走到门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打开一面窗。天象一张惨白脸对着他。灰黑的云象皱紧的眉。他立刻打了一个冷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冷地挨着他的脸颊。“下雨罗,”他没精打采地自语道。

            背后起了脚步声,妻走进房来了。不等他掉转身子,她激动地说:“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么这样快?不是说下礼拜吗?”他大吃一惊,问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机,票子已经送来,我不能陪你过新年了。真糟,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她说到这里不觉皱起了眉尖,声调也改变了。

            “那么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问。

            “明早晨六点钟以前赶到飞机场。天不亮就得起来,”她说。

            “那么今晚上先雇好车子,不然怕来不及,”他说。

            “不要紧,陈主任会借部汽车来接我。我现在还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没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说。她弯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来给你帮忙,”他说着,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了,就蹲着打开盖子,开始清理箱内的衣服。她时而站起,去拿一两件东西来放在箱子里面,她拿来的,有衣服,有化妆品和别的东西。

            “这个要带去吗?”“这个要吗?”他时不时拿一两件她的东西来给她,一面问道。

            “谢谢你。你不要动,我自己来,”她总是这样回答。

            母亲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动作。她不发出丝毫的声息,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声报告:“妈,树生明早晨要飞了。”

            “她飞她的,跟我有什么相干!”母亲冷冷地说。

            树生本来已经站直了,要招呼母亲,并且说几句带好意的话。可是听见母亲的冷言冷语,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母亲生气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去了。树生关上箱盖,立起来,怒气已经消去一半。他望着她,不敢说一句话。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么。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过不去,她实在恨我,”树生轻轻地对他说。

            “这都是误会,妈慢慢会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声回答。

            “我不会恨她,我看在你的面上,”她温柔地对他笑了笑,说。

            “谢谢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飞机,”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你不要去!你的身体受不了,”她急急地说。“横顺有陈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话刺痛了他的心。“那么我们就在这间屋里分别?”他痛苦地说,眼里含着泪光。

            “不要难过,我现在还不走。我今晚上早点回来,还可以陪你多谈谈,”她的心肠软了,用同情的声调安慰他说。

            他点了点头,想说一句“我等你”,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声音。

            “你睡下罢,站着太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会儿,”她又说。

            他依从了她的劝告躺下了。她给他盖上半幅棉被,然后坐在床沿上。“明天这个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的情形,”她自语道。“其实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里毫无把握。你们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许就不走了,”这是她对他说的真心话。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决定了,不会错的,”他温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次去兰州是祸是福,我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妈却巴不得我早一天离开你,”她望着他,带了点感伤和烦愁地说。

            “病”字敲着他的头。她们永远不让他忘记他的病!她们永远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叹了一口气,仿佛从一个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来,他最后一线游丝似的希望也破灭了。

            “是啊,是啊,”他无可奈何地连连说,他带着关切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

            “你气色还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换了关心的调子说。“经济问题倒容易解决。你只管放心养病。我会按月寄钱给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开说。

            “小宣那里我今天去过信,”她又说。但是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汽车的喇叭声突然在楼下正街上响起来了。她略微惊讶地掉过脸来,朝那个方向望了望,又说下去:“我要他礼拜天进城来。”喇叭似乎不耐烦地接连叫着。她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说:“我要走了,他们开车子来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开它,取出了小镜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来。“你不要起来,你睡你的,”她一面说,一面专心地对镜扑粉涂口红。但是他仍旧下床来了。

            “我走罗,晚上我早一点回来,”她说着,掉过脸,含笑地对他点一个头,然后匆匆地走出门去。

            屋子里寒冷的空气中还留着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带走了清脆的笑声和语声。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面,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白粉脱落了的房门。“你留下罢,你留下罢。”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内心的声音。但是橐橐的轻快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了。

            母亲走出小屋,带着怜悯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罢,你们迟早要分开的。你一个穷读书人哪里留得住她!”母亲说,她心里装满了爱和恨,她需要发泄。

            他埋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把右手放到眼前。多么瘦!多么黄!倒更象鸡爪了!它在发抖,无力地颤抖着。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里还有一点肉!他觉得全身发冷。他呆呆地望着这只可怕的手。他好象是一个罪人,刚听完了死刑的宣告。母亲的话反复地在他的耳边响着:“死了心罢,死了心罢。”的确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还有什么权利,什么理由要求她留下呢?问题在他,而不是在她。这一次他彻底地明白了。

            母亲扭开电灯,屋子里添了一点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书桌前,用告别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崩溃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两只手蒙着脸。他并没有眼泪。他只是不愿意再看见他周围的一切。他放弃了一切,连自己也在内。

            “宣,你不要难过,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个更好的,”母亲走过去,用慈爱的声音安慰他。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来,茫然望着母亲。他想哭。为什么她要把他拉回来?让他这个死刑囚再瞥见繁华世界?他已经安分地准备忍受他的命运,为什么还要拿于他无望的梦来诱惑他?他这时并不是在冷静思索,从容判断,他只是在体验那种绞心的痛苦。树生带走了爱,也带走了他的一切;大学时代的好梦,婚后的甜蜜生活,战前的教育事业的计划,……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过罢。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个医生来,西医也好,”母亲仍旧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脸色使她惊恐,她着急起来,声音发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