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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不要请医生。妈,不会久的,”他绝望地说,声音弱,而且不时喘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等我来搀你,”母亲吃惊地说,她连忙搀扶着他的右肘。

            “妈,你不要怕,没有什么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一样。他摆脱了母亲的扶持,离开藤椅,走到方桌前,一只手压在桌面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黄的灯光,简陋的陈设,每件东西都发出冷气。突然间,不发出任何警告,电灯光灭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后从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色光。

            “昨天才停过电,怎么今天又停了?”母亲低声埋怨道。

            他叹了一口气。“横竖做不了事,就让它黑着罢,”他说。

            “点支蜡烛也好,不然显得更凄凉了,”母亲说。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蜡烛点起来。烛光摇曳得厉害。屋子里到处都是黑影。不知从哪里进来的风震摇着烛光,烛芯偏向一边,烛油水似地往下流。一个破茶杯倒立着,做了临时烛台,现在也被大堆烛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来!快拿剪刀来!”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话却自然地从他的口中漏出来,而且他现出着急的样子。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他已经由训练得到了好些习性。他做着自己并不一定想做的事,说着自己并不一定想说的话。

            母亲拿了剪刀来,把倒垂的烛芯剪去了。烛光稍稍稳定。“你现在吃饭好吗?我去把鸡汤热来,”她说。

            “好嘛,”他勉勉强强地答道。几小时以前的那种兴致和食欲现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只是为了敷衍母亲。“她为什么还要我吃?我不是已经饱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母亲。母亲正拿了一段还不及大拇指长的蜡烛点燃了预备出去。

            “妈,你拿这段长的去,方便点,”他说。“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没有亮对我都是一样。

            “不要紧,我够了,”母亲说,仍旧拿了较短的一段蜡烛出了房门。

            一段残烛陪伴他留在屋子里。

            “又算过了一天,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语道,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答话。墙壁上颤摇着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坐下还是站着,应该睡去还是醒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动作。他仍旧立在方桌前,寒气渐渐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他便离开方桌,走了几步,只为了使身子暖和一点。

            “我才三十四岁,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现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叹。大学时代的抱负象电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园般的背景,年轻的面孔,自负的言语……全在他的脑子里重现。“那个时候哪里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说。

            “那个时候我多傻,我一直想着自己办一个理想中学,”他又带着苦笑地想。他的眼前仿佛现出一些青年的脸孔,活泼、勇敢、带着希望……。他们对着他感激地笑。他吃惊地睁大眼睛。蜡烛结了烛花,光逐渐暗淡。房里无限凄凉。“我又在做梦了,”他不去剪烛花,却失望地自语道。他忽然听见了廊上母亲的脚步声。

            “又是吃!我这样不死不活地捱日子又有什么意思!”他痛苦地想。

            母亲捧了一菜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饭进来,她满意地笑着说:“我给你煮成了鸡汤饭,趁热吃,受用些。”

            “好!我就多吃一点,”他顺从地说。母亲把碗放在方桌上。他走到方桌前一个凳子上坐下。一股热气立刻冲到他的脸上来。母亲俯着头在剪烛花。他看她。这些天她更老了。她居然有那么些条皱纹,颧骨显得更高,两颊也更瘦了。

            “连母亲也受了我的累,”他不能不这样想。他很想哭。他对着碗出神了。

            “快吃罢,看冷了啊,”母亲还在旁边催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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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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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吃过晚饭后就盼望着妻,可是妻回来得相当迟。

            时间过得极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床上。他那只旧表已经坏了好些天了,他不愿意拿出一笔不小的修理费,就让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他不断地要求母亲给他报告时刻。……七点……八点……九点……时间似乎故意跟他为难。这等待是够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极大的忍耐力。

            终于十点钟又到了。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取下老光眼镜,揉揉眼睛。“宣,你脱了衣服睡罢,不要等了,”她说。

            “我睡不着。妈,你去睡,”他失望地说。

            “她这样返还不回来,哪里还把家里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应该早回来跟家里人团聚才是正理,”母亲气恼地说。

            “她应酬忙,事情多,这也难怪她,”他还在替他的妻子辩解。

            “应酬,你说她还有什么应酬?还不是又跟她那位陈主任跳舞去了,”母亲冷笑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他摇头说。

            “你总是袒护她,纵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泼冷水,我先把话说在这里搁起,她跟那位陈主任有点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后的话,改变了语调叹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现在还这样相信她,你真是执迷不悟!”

            “妈,你还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面做事情,难免应酬多,她又爱面子,”他接口替妻辩护道:“她不见得就喜欢那个陈主任,我相信得过她。”

            “那么我是在造谣中伤她!”母亲勃然变色道。

            他吃了一惊,偷偷看母亲一眼,不敢做声。停了一两分钟,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那一阵愤怒过去了,她颇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她用怜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蔼地说:“你不要难过,我人老了,脾气更坏了。其实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看不起我!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母亲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气。他说:“妈,你不要误会她,她从没有讲过你的坏话。她对你本来是很好的。”他觉得有了消解她们中间误会的机会和希望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指着他的脸说:“你也太老好了。她哪里肯对你讲真话啊!我看得出来,我比你明白,她觉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却靠着你们吃饭。所以她看不起我。”

            “妈,你的确误会了她,她没有这个意思,”他带着充分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母亲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就在这时候电灯突然亮了。整个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长的蜡烛戴上了一大朵黑烛花,现着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母亲立刻吹灭了烛,换过话题说;“十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你说她是不是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不作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胸又厉害地痛起来。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母亲,他甚至想说:你饶了她罢。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压下了感情的爆发(他想痛哭一场)。他平平淡淡地对母亲说:“妈,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罢。”

            “那么你呢?”母亲关心地问。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装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并且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你还不脱衣服?”母亲又问。

            “我等一会儿脱,让我先睡一觉。妈,你把电灯给我关了罢,”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你先睡一觉也好。不要忘记脱衣服啊,”母亲叮嘱道。她真的把电灯扭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拿了一个凳子,放在掩着的门背后。于是她走进她那间小屋去了。她房里的电灯还亮着。

            他并无睡意。他的思潮翻腾得厉害。他睁着眼睛望那扇房门,望那张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过、动过、用过的东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么都会变样了。这问屋子里不会再有她的影子了。

            “树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头带了哭声暗暗地唤她。他希望能有一只手来揭开他的被,能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回答:“宣,我在这儿。”

            但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母亲在小屋里咳了两声嗽,随后又寂然了。

            “树生,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他再说。他盼望得到一声回答:“宣,我永远不离开你。”没有声音。不,从街上送进来凄凉的声音:“炒米糖开水。”声音多么衰弱,多么空虚,多么寂寞,这是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的叫卖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缩着头,驼着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破旧油腻的棉袍挡不住寒风。一个多么寂寞、病弱的读书人。现在……将来?他想着,他在棉被下面哭出声来了。

            幸好母亲不曾听见他的哭声。不会有人来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泪。他听见了廊上的脚步声,是她的脚步声!他兴奋地揭开被露出脸来。他忘了泪痕还没有揩干,等到她在推门了,他才想起,连忙用手揉眼睛,并且着急地翻一个身,使她在扭开电灯以后看不到他的脸。